“这是一个可怕的世界。不管你是否承认。反正我是看到了。你会问,你看到了什么?我告诉了你。但你仍会说:这不是真的,你怎么就看到了?你病了。是吧,我病了,我是个不幸的人,因为我看到了你看不到(或者只是不愿意看到)的世界。我的所有的不幸就是因为我看到了。生命的本质是骷髅。”
这是陈希我对读者犀利的冒犯。
这本叫做《冒犯书》的,在阅读的神经上刺痛了你,它声称这是一种冒犯,你又分明感受到了一股嫌恶之气,它剥开了被遮蔽的生活的底层,把你活生生置入“恶心”的变态当中。
九篇故事,每一篇都在讲述所谓两性的故事,或者说是在写性,却没有任何美感,只有血淋淋的、残忍的、阴暗的“较量”,是的,这种较量,与其说是两性的较量,不如说是人性本身的较量,人性的每一个棱角都在张牙舞爪,你看见了,看见了那最无趣、最虚假、最恶心的一面。
陈希我不玩弄文字,不虚张声势,他一头扎进琐细、低俗、庸常乃至绝望的生活当中,无论是《补肾》、《旅游客》,还是《又见小芳》、《带刀的男人》,其中的我和她,或者他和她,卑琐得没有故事,他们被生活的欲望卷着走,犹如被卷入一条河水已经混浊的溪流,他们看不见清澈,看不见诚与真,抑或是他们并不需要看见诚与真,他们一如既往地沉浮着,在欲望与生死之间,若有若无地、漫不经心地祭奠着肉身与灵魂。你甚至对他们的这种漫不经心、厚颜无耻产生了排斥感,你感觉到如鲠在喉,一阵恶心将你的阅读欲望重新降回起点——于是你重新审视自己:你确定要进入吗?
当你将那黄艳的书皮合上,脑子里出现一群男男女女,他们喃喃自语,似乎与你丝毫不相关。可是当你再次打开,你发现,这九篇故事,又完全可以看作是一个故事,甚至也不是故事,陈希我并不所谓叙写什么故事,他就是那样残忍地把生活像变魔术一样,揉成不堪的一团,那不是暖融融的一团,也不是高贵的、优雅的,而是卑怯的、猥琐的,陈希我把人的尊严感轻而易举地打碎,然后站在背后询问:“你想好了吗?你可以选择合上。你确定要进入吗?”是的,你也许可以认为他是站在背后嘲笑着你的那个,你认为你受到了嘲弄,你被嘲弄得毫无怨恨之心,甚至开始喜欢上这种冒犯,冒犯咬着你,让你在疼痛的时候,不能自已地对一群“蚂蚁”或者“甲虫” ——你已经认为自己便是那群“蚂蚁”或“甲虫”中一个——的生存感到无力乃至绝望,或者不是绝望,绝望太有意义了,而陈希我追问的是,什么是意义,他从来不回避所谓“生命的意义”,但他从来不给出答案,而是一刻也不停地把一切被遮蔽的虚假的面貌撕开,不惜将它们重重地摔在深渊里,然后重新将这些碎片捡起,你看见的,便是那碎片中的一部分。
如陈希我在全书的引言所痛陈的:“这命就非要活吗?老实说,我也犹疑。假如活得像心满意足的猪,活得屈辱,为什么偏要活?某种意义上说,敢于不活的人,要比非要活的人值得尊敬。因此我要冒犯你,我要引领你去看看,活是一种怎样的景象。看看吧,虽然你忌讳,但我也相信,你也渴望看。其实你也想放弃自己,渴望被冒犯,渴望受虐。”
这让人想起昆德拉的《玩笑》。在《玩笑》中,什么都无法确定,什么都值得怀疑,没有绝对的正义,甚至连道义也被撕得七零八碎。你也许觉得海伦娜是鄙俗的、恶心的,但你又无法控制自己将情感投放在她身上,你呼吸到了她的血肉气息。你几乎无法倾向于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你感到自己是被割裂的,是和自己对峙的,可是你在其中获得一种确认,你确认了生命中的某些部分的存在,比如痛感,比如虚无,比如温情,比如幸福……你相信它们的存在,但是,你从来没有钳住它们。
在《冒犯书》的体验中,如果你真的感受到了冒犯,你厌恶它,不妨把这一切看作“玩笑”,你完全可以大声地游戏着说出你的厌恶,因为,这种恶感,恰恰确证了你需要追寻的是另外一种怎样的美感和优雅,尽管你也许从来没有意识到,但你将恣情欢笑,固执地把纯粹、温情乃至理想主义的情结纳入你的生命体系,从此不再游移,不再触摸那骷髅一般冰冷的世界的另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