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花心事有谁知,傲尽风霜两鬓丝。”
这是黄炎培1947年1月留在南京的诗句。这位年近古稀的知识分子经历了晚清以来无数风风雨雨,曾几度亡命、死里逃生。在战乱不断、政治黑暗的岁月里,他献身教育、尤其是职业教育事业,做出了大量开创性的工作,赢得了崇高的声誉,这是他的有幸。
他年轻时即有教育救国之志,1903年,他25岁那年在家乡创办川沙小学堂,一年前他在江南乡试中以一篇八股文《如何收回治外法权?》而中举,他前面的似乎是铺满了鲜花的道路。不料一场演说使他几乎成了刀下之鬼,6月18日,他和两位青年知识分子应邀到南汇县新场镇演说,“百里之内,舟车云集。”五天后,他们即以毁谤皇太后、皇上的罪名被捕,南汇县衙门的告示中说:“照得革命一党,本县已有拿获。起获军火无数……”26日中午“就地正法”的督、抚会衔电令到达南汇。如果不是上海总教堂总牧师美国人步惠廉、还有慷慨解囊五百两银子给洋律师的杨斯盛先生,赶在电令到达之前将他们保释出来,黄炎培恐怕难逃此劫。
在当地建筑业巨子杨斯盛的资助下,他们仓促亡命日本。船出吴淞口,茫茫黄海,回望大陆,只是一片黑影。半个多世纪后,黄炎培在《八十自述》中说:“我生最难堪,要算此时此境。”
章士钊在《国民日日报》发表《南汇之风云》,“大为张目”。新舞台上还编排有有声有色的新戏《新场镇》。尤其值得一提的是,步惠廉救黄炎培等四个青年脱难,有中国牧师建议,乘机劝他们入基督教。这位来自美国的总牧师正色说:“我救人为的是爱人,宗教信仰完全自由,哪可以 有所要挟。”
1905年,黄炎培在上海加入同盟会,倒是成了名副其实的革命党。1906年,“有人密告两江总督端方:前在南汇县新场镇演说革命的黄炎培,现潜回上海,运动杨斯盛捐办浦东中学,日对诸生宣讲排满革命。”江苏提学史毛庆蕃奉命查办,他先找杨斯盛,问黄有没有革命嫌疑,杨说没有。“问你能保么?答愿以身家担保。”毛亲自找黄炎培谈话,从兴学宗旨、施教方针到谈到平时读什么书。几天后,这位提学使发出一道长三千字的公文:“今后如再有人根据旧案,控告黄炎培革命,从此立案不准,以免冤枉拖累好人。”
黄炎培何幸,在长夜如磐的晚清,遇上了只知道爱人、救人的步惠廉,愿以身家担保的杨斯盛,爱才如命的毛庆蕃。没有他们,历史上恐怕就没有黄炎培其人。
民国告成,袁世凯掌握了政权,有一天他对张謇说:“闻江苏有一黄某,很活跃,我想招他来,政事堂里还缺人。”张謇答:“黄某不宜做官,外边也要留个把人的。”袁世凯曾对人说:“江苏人最不好搞,就是八个字:‘与官不做,遇事生风’。”自1917年黄炎培发起成立中华职业教育社,直到1949年的三十二年间,他致力于职业教育事业,不为权势所诱,当国者两次发表为教育总长,他都辞不就。1927年蒋介石的武力到达上海,下令通缉“学阀”黄炎培,他被迫亡命、闭门读书三年。1931年,蒋的态度才有变化,托他的同学邵力子邀他到南京谈话,要他搬南京去住,他没有答应。以后,蒋介石多次拉拢黄炎培,“或封官许愿,许以特权,或提携后代,予以优待”,都被一一拒绝。最后一次是在1946—1947年间,国民党当局试图拉他下水,分化民盟,被他拒绝。“谁仁谁暴终须问,那许西山托采薇”,就是他当时自明心迹的诗句。国民党召集国大前夕,又有人要他参加国大,脱离民盟。他断然表示“不能自毁人格”,经受了种种诱惑和考验。
在大时代变幻不定的风云中,黄炎培坚持自己独立的选择,在投身职教事业的同时,参与大量重大的社会、政治活动,与《申报》有过长期关系,先后办过《生活》、《国讯》、《展望》等周刊,他热心于抗日救国活动,“九一八”事变后,曾到南京面诘外交部长王正廷,他是民盟、民建的发起人之一,他与其他五个参政员一起访问延安,他参加了政协会议、国共和谈等,在1949以前的中国有着相当大的影响。袁世凯、北洋军阀没有因为他拒绝做官而迫害他,蒋介石虽然曾通缉过他,他的儿子死于1949年的前夜,但他独立的职教事业终究是幸存下来了。这是黄炎培的幸。
1949年一辈子拒绝做官的黄炎培,当起了政务院副总理兼轻工业部部长,连他儿子对此都不理解,当面问他:“一生拒不做官,恁地年过七十而做起官来了?”他严肃地回答:“以往坚拒做官是不愿入污泥,今天是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人民政府,我做的是人民的官呵!”
1954年起,黄炎培的椅子搬到了人大常委会,担任副委员长,直到1965年病故。他死时“文革”虽然没有爆发,之前接连不断的运动,从镇压“反革命”、思想改造、“三反”“五反”、反胡风到反右、大跃进、彭德怀被打倒、饥谨遍野……不知身居高位的黄炎培有些什么感想。他至死恐怕都不会知道,早在1945年中共“七大”,毛泽东在口头报告中即已传达打倒国民党后,斗争的对象就是民主党派。除了高喊“万岁”、出席会议,举手、拍手之外,这位见证了近代历史风云、提出历史“周期率”的老人,是否还真诚地相信当年的“窑洞对”?以为当时走的真是一条“民主”的“新路”,能跳出兴亡的“周期率”?也许老人目睹的都是欣欣向荣的新气象,历史留下的只有老人对新政权由衷赞叹,只有他的《改造》诗:
千山万水我何曾,解放归来愧此身。
八十知非犹未晚,大群改造作新人。
一位曾为推动中国社会进步筚路蓝缕、奋斗了大半生的知识分子,中国职业教育的开山者,近代教育史上的巨人,八十岁时还在孜孜以求“改造作新人”,何为“新人”?不过是“臣罪当诛兮,天王圣明”。面对一个暴力造成的新王朝,知识分子成了先天的有罪者,除了“改造作新人”没有别的出路,以黄炎培地位之尊,也不能例外,这真是他的不幸。
2003年3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