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武松怅怅然一路拎着哨棒前去，盘桓心头是临走与赵主席的一番对话：
“小武啊，离开政协我们可以理解。看你先前的工作履历，有做都头的经验，柴氏控股你也待过两年时间吧？可话说回来，政协虽不比实权部门，也没有柴家集团一类的国企收入丰厚，但不失为一个进步的平台。尤其对你这样群众基础扎实，有功勋于人民的英雄……”
“主席，哪里的英雄？外面已经有人叫我‘肉松’了！……我心里……我想给你汇报这个事……”
“小武啊，你想做实事，建功立业，年轻人有这份心非常难得。尤其你这样有功勋于人民的英雄，不居功自傲，还总在自我批评……但你也看到了，你前脚进来，后脚出去那个是我把兄弟……你哥哥也认识的……要提市教育局副局长。为什么找到咱们这里来了？……你也动动脑筋……你哥哥没指教你这方面的事吗？我们劳动党有我们劳动党的优势，不光教育口，医疗口也是有一定基础的……”
“主席，多谢您这些年的栽培。我想过了，不过我回去一定再好好想想。您今天的点拨很重要，我一时消化不透。我也再请教家兄……哦，对……家兄代问您表侄好，祝贺他高升县医院副院长，家兄一直念叨与您一家好好坐坐，他要表示心意……您还忙……我……”
最终，武松还是决定先“疗养”一段时间，也许回来在赵主席底下继续工作，也许再求哥哥给安排一下，“肉松”？！——太他妈难听了，哪孙子给起的！想我身躯凛凛，剑眉虎目，万夫难敌，凌云志气……肉松……我……哎……官道崎岖，商道坎坷，新成立的梁山护卫公司招押运部主管，宋总那天来了信……所幸有一身武艺，多少做个技术人员。哥哥也说政协呆久了，不妨下去看看。但不能忘了先去横海郡，拜访一下柴氏控股总部，向柴大哥汇报近况。柴董通天坼地，他的教诲值得听听……
……肉松……他妈的……
老宋起家的时候，柴董出力不少，带着柴董的意思去，比你武松直闯进去上班强……
……肉松……操他妈的……我……
二
沿着当年打虎的老路，武松拖着哨棒不紧不慢走着。当晚投歇客店，次日领了早餐券，走到餐厅门前又没什么胃口。前台随便捏几个薄荷糖，继续上他的路。
时间很快到中午，太阳晒得愈发紧。武松拧一下哨棒，立即弹出遮阳伞：“也就是哥哥能做出这么好的产品！”武松啧啧称叹，路边随便解决一口充饥，脚下生风，直走到他脚心痒痒，酒瘾发作。抬头，半空挑一面酒旗：“三碗不过岗”。咦，怎么这里也有？
武松好奇地走进去，把伞收了靠在一旁，突然冲到头顶一股清爽的自由，大叫：“主人家，快把酒来吃。”只见一个服务员端着个遥控器似的东西过来，笑吟吟地问：“您要哪种酒？我这里调出单子，您过目……”
“我不看，你尽管报几种上来！”
“我们这里的招牌是‘三碗不过岗’，每瓶奉送一只纪念版粗瓷大碗……”
“对了，我且问你：你们不是在景阳冈前面吗？我这离景阳冈还远哩……还有，‘三碗不过岗’，怎么论瓶卖？……”
“哦，您是来探亲的？旅游的？我们出了打虎英雄武松，您该听说过吧？”
武松正酝酿着满腔的得意，腰板忍不住挺得笔直：“那自然听说过。”
“他当年怒打猛虎前喝的酒就是‘三碗不过岗’。”
“不对！不对！那不是酒名，‘三碗不过岗’说的是喝超过三碗就不能过景阳冈。”
“哈哈，您以后得多来玩。‘三碗不过岗’现在不仅是酒名，还是注册商标，在地方酒里非常有名。”
不一会儿，酒上来了，武松好容易才打开包装，拎出小巧纤细的一只瓶子，瓶中央的防伪激光标识，正是他哥哥的大头像。武松摆开粗瓷碗，一瓶酒夯半天，碗底刚刚封住。他举起来一下掀进肚里：“嗯，哥哥做的酒，也就是哥哥能做出这种酒。”——就是……就是……这瓶子这价格，怎么感觉是坑人呢？反正很久没下来走走了，现在估计都这样。
武松又叫了牛肉，一会儿工夫三瓶已经下肚。武松见怎么招手没人来招呼，敲着桌子叫道：“主人家，怎的不来上酒？”
他听到几个服务员远远地交头接耳，旁人也就罢了，他武松的顺风耳不会放过这种细节。行走江湖，没这点警醒，吃蒙汗药也早吃死了。不一会儿一个领班模样的年轻人过来：“您吃的还满意？”
“满意。再来添酒！添酒！”
“我们……我们这酒1800元一瓶……您看您能不能先把帐结一下？已经中午两点了，后厨前厅都快下班了。”
火气腾一下冲到武松的分头上，简直把早上抹的发胶给撞开。他嚯地站起来，比那领子处绽开一粒扣子露出韩版汗衫的领班高两头：“主人家，你可知道我是谁？”
“领导，我们打工的也为难。”
毕竟在机关坐了几年，武松明白“身份”是利器，也是麻烦——身怀利器，害人心起，可你耀武扬威，对方也许更牛气，背地往泥巴里猛踩你。他缓缓地坐下，夹出一张卡递给领班：“主人家，你且看我的额度，还你酒钱肉钱够么？”
领班捧着那张钻石卡，招呼服务员上果盘赔礼。武松再无吃酒的心情，临起立无意瞥见酒瓶上哥哥的大脸，一粒核桃大的汗珠恰好滑他眼里，挤呀挤呀还是疼。
“您好，您的‘英雄牌哨棒’！”服务员屁股后头追过来。
“好，好，谢谢。”武松接过，继续走他的路。一路又经过好几家高挂“三碗不过岗”的连锁店。
三
到景阳冈了！
到处是小学生。当年睡过的大青石，如今雕栏玉砌地圈起来。旁边盖起了“打虎纪念馆”，也是当地的爱国主义教育基地。这事他倒心里有数，剪彩的时候来过，红领巾围在脖子上刺挠得慌。武松低着头过去，后来发觉完全没必要：孩子们虽纪念馆里进进出出，但大都围着小卖部吃起冰淇淋，有几个坐在武松铜像底下的花岗岩台阶上玩手机。两边更有各种老虎布偶卖，哥哥开发的“英雄牌哨棒”也是各摊位的主打旅游纪念品。嚯！还有英雄牌虎骨酒、英雄牌虎骨壮骨膏……犄角旮旯处，虎威理财、虎威挂号、虎威眼科……
“炊饼！炊饼！”
武松定睛一看，一队侏儒正挑着担子朝这边过来。哦，也是哥哥旗下的“黄金炊饼”。
“脆梨！脆梨！”
武松再穿过一群穿着整洁乞丐装的年轻人，可算挤出了“打虎景区”。西门药业要在附近免费发给孩子板蓝根、藿香正气水，武松一路离开阳谷县，一路看着道旁密密麻麻的“西门药业”旗子。
临出县城，看到几个工人在树上摸摸索索，哥哥和西门庆握手的大幅照片正在展开。哥哥怎么和这种人合作？不过，自从和嫂嫂离婚后，哥哥和西门家的关系蒸蒸日上啊。
说着，武松掏出Iphone5SB（Business版），给哥哥去短信：
“哥，我一路顺利。二弟。”
哥哥忙，不回。
四
哥哥和嫂嫂离婚，是在我打虎的来年，哦，也就是被推荐进政协那时候。
嫂嫂是个很好的女人，哥哥不该抛弃她！但脱离了情感羁绊的哥哥，此后事业做得大极了。刚开始哥哥经常进城看我，但后来几乎不露面了。我们的老房子早已给开发成“打虎英雄故居”，哥哥只是不定期来做个讲座。再回家，迎接我的只是哥哥的秘书。刚开始还能和他共进晚餐，后来陪我吃晚饭的只有七个平时伺候哥哥用膳的仆从。他们站着看，我都没法吃！后来哥哥换了一个秘书叫做春梅的，就听说他经常往西门药业跑。
只见过一次西门董事长，我不喜欢这个人！依稀记得酒宴上陪喝了不少酒，他还算客气。市长、县长到齐了，和赵主席第一次见面也是那个时候。西门董事长是赵主席的那个什么……什么来着……也算亲戚吧。
“有肉松卖！肉松！”
武松被这叫卖喝醒，恶狠狠地寻它，不见。
五
简单截说，武松到达横海郡柴氏总部这里，预约到明天早上10点45分和柴董会面。转身欲去，身后噔噔噔跑来一个小姑娘：“柴董有吩咐，非常高兴您过来视察工作，我们安排了酒店，您先住下。”一个低他三头的男服务生过来，接过哨棒，把他恭敬地让进门外一辆加长车。
武松坐在车里，才想起刚刚在大堂看见一个什么……一个……不对……一张虎皮——就挂在两只高他一头半的花瓶中间！看起来眼熟……不……一定不是……但他揣不住事情：
“司机先生，公司大堂的虎皮看上去厉害！”
“哦，您该听说过前些年大英雄武松打虎的事吧？虎皮呀……虎皮让省里领导要去了……这个是前几年抵债抵来的……都说就是武松当年打死的那头老虎的……我看不像……但也……”
“肯定不是！不可能是！”武松放心地靠在皮座椅里，嘎嘎地笑着。司机从后视镜瞟他一眼。
来到宾馆，武松给哥哥去短信：“到达柴氏，勿念。二弟。”
“收到。明天中午回电话。我在西藏。大郎。”
六
哥哥自从和嫂嫂离婚后，不仅生意红火，还高调宣布：他要踏上心灵之旅，寻找被喧嚣遮盖了的灵魂云云。
不久之后，各大媒体开始跟踪：一个双腿被锯断的企业家，毅然征服世界各大山峰……那天是哪个频道放《鲁豫有约》来着，哥哥动情述说：我本不是侏儒啊，小时候……为了二弟……那次意外……双腿……OMG……我的双腿……
那个长得像棒棒糖似的主持人递来一包纸巾……
写于北京家中
2014年8月5日星期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