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家与画室是种什么关系?
绝不同于富翁之于依山靠海的庄园,白领之于按揭买来的公寓。画室是用来玩的,有点像树屋之于孩子;也是用来工作的,铁匠铺之于铁匠;更用于贮存痴心和妄想,如阿拉丁之于神灯,四十大盗之于藏宝的山洞。我能找到的稍贴切一些的对应关系是一个骄傲的暴君之于他的国:他以为他的国他最重要,以为他的国必服务于他;有时他拿马鞭夯得他的国抽搐不已,有时他躲在伤痕累累的他的国背后,也百般楚楚,千寻可怜。
我是绘画的外行,在一幅传世名作前也停留不了太久:梵高的椅子、烟斗毕竟就是椅子、烟斗;莫奈的睡莲、拱桥了不起啊,但睡莲谁又不知道,拱桥谁又没走过呢。有画家老老实实地说:“高明的科学家和艺术家都不应是一个匠人,而是一个去发现自然的美,一个去再现自然的美。”既为再现自然美,横不能比自然伟大。但画家——尤其大师——绝对可以说是造物主最好的观众。他们以各自的方式审视天地展览出的杰作:有时把自己想象为一棵草,和自然站在一起看自然;有时又想象自己是一个人,千峦叠翠,月明风清,无不是他们的肉体和灵魂。当然,他们也可以是妖,可以是神,只要他们愿意,只要天才的画笔能替他们做到。相比之下,你我太辜负这个瑰丽无比的世界了。
如有可能,我愿意捐给惠斯勒一条腿,他就不必再感慨“天时未到”,去追就是了,跑得比过去快多了;捐给蒙克一只眼,让他看到更多“有呼吸、有感觉、遭受痛苦并且相爱的人”;一只手给达维特,另一只可以给库尔贝或德库宁。剩下一条腿,委屈马蒂斯跳一跳,总比看你坐轮椅教我舒服;两只耳朵供梵高挑去一只,我留一只听聋子贝多芬。如果真的和他们共同来到上帝面前,真的没有资格请求如现在这般健全——拿去,送给你们!多谢看得起我!
面对暴君我绝不会这么慷慨。面对大师,虽然你们的画在我看就是画,而且如柯罗、列维坦画了山水树杈子,我并不能承认它们就变成别的——仍然是山水树杈子,但我知道做造物主最好的观众的伟大,也知道做人性的旁观者、布道者、殉难者、记录者的伟大。对我看得懂、感知得到的伟大,我当然直接承认那是伟大。所有灌输给我或我没有亲自弄清楚的伟大,你们先别处伟大会儿吧。
看画作,我唯以虔敬,并无能力以认真相啲夺。看大师们的画室,我倒能感受:他们不是和上帝站在一起的人,他们只是一个接一个地同上帝花前月下。同神站在一起多么形而上,是我先前提到的看画作的体验——纵如文盲做礼拜,但天国在心;同神恋爱则轻松坦荡,枝枝蔓蔓都展给天地看、你我看,想掩饰也掩饰不住。
有些大师的画室很规矩,比如卢梭。据流传下的图片看,他从不乱丢东西,作画现场如医生的手术室。有些大师,若事前不知道,根本猜不出他们的画室居然是画画用的:或则凌乱到无处锥脚,或则干净到四面白墙加个盖儿。随心所欲如培根,窄窄一间、阁楼式,整间屋除了他自己和架上未完成的作品,似被垃圾轰炸过,大象丢进去都找不着。极简如图伊曼斯、瓦萨雷里等等,最老道的狱警也搜不了这么干净,他们就这么天天和自己的作品一起坐牢。这些大师的画室多少照映他们的性格,尤其人生性格和艺术性格交叉出的那部分。毕加索说,艺术不是真理,艺术是教导我们认识真理的谎言。换言之,艺术是存于虚实明暗之间无所设若但实实在在的一种质量——光可以掂量到它,黑暗亦掂量得到它,但你永无法从虚实明暗里把它拽出来示众。它必一身水气,干燥则死亡,熨帖则灭亡。大师们指挥画笔、刮刀从无物之境中把艺术找出来,而画室、工作室是大师们做这件事的地方。无物之境,悄然种在画室中那同样厘不清但确实找得出、留得住的性格地带——长出的东西若二一填作炸药、九十捻为引信,谁也拦不住他成为艺术家。如若那通往真理的谎言只是与某人的性格交界过,哪怕一次——一次仅一瞬,谁也拦不住他终生喜爱艺术。
某些大师——比如伦勃朗——把际遇留给画室来照映。伦勃朗的画室如他的人生,显眼的部分只有绘画,但较极简主义画室不同的是:他的画室的墙上布满真实的裂纹,角落里亦集结了真实的水渍、霉斑,所有这些不应有但实有的不协和真实地构建着他的画室,照映出他曲折、悲寂——他自己懒得去收拾也未必真收拾得了的人生。可以感到他画室平常的颜色正如他作品里常见的似黑似棕的背景,经他圣手一涂,黑暗的经络可立即输送着光。每次站在伦勃朗的画下我都会问自己:这是个多么痛苦又害怕别人廉价地分去他的痛苦的人啊。画家群体里不乏伦勃朗这样家庭破碎、经济困窘又不被当时的同行、主顾接受的例子,但他们的作品不一样,画室也不一样。际遇相比性格,更多个别性。上文提到,艺术家的发生原理并无多大差别,但经过与际遇的化合——挥散出去的、沉淀下来的——那些最终被作品、画室记录到的,都不一样。虚假的真实——如图伊曼斯、瓦萨雷里他们的白盒子——先虚假后真实;真实的真实——如我们这位伦勃朗——被命运看住了,自己不需再造假。
什么是艺术呢?贡布里希说,没有艺术这回事,只有艺术家。我曾深信不疑。但那些作品毕竟在那里,你从天地深处把它们发现后已塞不回去——艺术一经出生就老了,就不死,就老不死——老不死都倔,同天地好商好量,同艺术商量不通。此外,画室也在那里,它们虽然是“艺术家”的一部分,但有它们独自的表达——可以说那是一种建筑语言、装置语言,与写在史书上的文字相关切,但无法被文字没收干净。不能只有艺术家吧。艺术总归是艺术语言、人生语言、建筑语言的三位一体。即便都归结为艺术家,那艺术家是什么?反正我会立即想到他们在画室里工作,为了画出自己的作品工作,为了作品和那个终究署名于艺术——但谬存于人,实则动荡天地的东西工作。
画室对我这样不通绘画的人,他的建筑语言是生活着——而非翱翔着的。我从里面读到更多也许并不伟大,并不见天地、见众生的内容,但它们见自己——见我自己,也见艺术家。不带自己去作画是不可思议的,不带自己看画亦不可能,只是不如看大师们的画室:原来我们早就认识,早就吵翻了,早就喝过酒,早就动过手,早就是情敌,早就是父子……几生几世?——这是我与艺术的几生几世呢?
写于诺丁汉Raleigh Park
2015年3月13日星期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