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订了《钟山》文学杂志,知道韩少功长篇散文《革命后记》上了这一期头条,但没有读的兴趣,而对同期王彬彬的《中共对国民党军队的策反》却读得津津有味,这是因为,诚如雷雨先生所说,“王彬彬的文章是越来越好看了”,这也意味着在同类文章欣赏上,我与雷雨有着心灵共振,而对韩少功先生,我曾读过他的早期小说,也接触过他后来越来越具有学者味智者化的文化思辩式的文章(小说),知道他是个善于捕捉时代“前沿”思想,并付诸表达,当今文学殿堂据有一席之地的当红作家,可我觉得他文论中有股怪味,不得不一吐为快,遂从他的乡土写作切入,写了一篇批评他的文章《植根大地写作的精神向度》(文艺报2012/10/29),对他的创作进行了清理,我的看法是:韩少功的精神成长和成熟决定了他与乡土持续地处在于一种相隔情状,他的写作是“由外而内”,“外注型”的,于他当然是“不同凡响”的成功之道,却内蕴有限。这种写作——思想方法于他已经定型,不过他屡试屡爽。像“估计会有点反响”的《革命后记》肯定是他如此写作路径的继续,对其质地不必过高期许。
虽没有读《革命后记》,但不妨碍我从可信任作者那里得到此作的印象,果然,第78期《新批评》雷雨先生的《混沌模糊的〈革命后记〉》就给了我这样的满足。何止这篇《革命后记》,韩少功其它不少文论都抓住了重大而复杂的时代社会运动(包括文学文化运动),不过论述来论述去,都如雷文所说的,“韩少功对这个如此复杂的问题真的想清楚了吗?你是在为这个重大的复杂的欲说还羞的运动或者说在作貌似公允的辩护?还是故作高深教导芸芸众生?你是在作为一个亲历者谦恭地为后人提供一个视角传递另外一种声音?还是不管不顾自以为众人皆醉我独醒?”韩少功现象是当代中国语境下中国知识分子退为智道分子,而又要以前沿知识分子面孔出现的一道风景。我为“新批评”能这么及时刊发这样一针见血的文章叫好!这就是“新批评”真诚、善意、锐利的宗旨所现!
而同期“新批评”陈冲先生读《革命后记》的随想《历史不是由亲历者写成的》则锈钝多了,洋洋数千言“绕”不出一个所以然,真是钝刀半天割不出血来。
陈冲在“新批评”亮相的频率很高,他的文风我有所领教。由于用了许多篇幅谈与哥德巴赫猜想1十C即绕着谈,陈文我读了两遍。想从1十1(我早就读过徐迟相关报告文学)明白陈冲所谈意向及探底,但读下来,陈冲仍未“吐明”其真知灼见,而是从头到尾的绕,绕得轻车熟路行云流水,并没有油然亮出击中意核的关键词,而叫人大煞风景也大失所望。联想到陈冲在“新批评”上发了不少(有的还得了新批评奖)“绕文”,我的迷惑油然加深:陈先生是不是绕上了瘾、绕过了头、乃置新批评的宗旨而不顾?
陈文通篇在“绕”,所谓数学的2.5、2.75种方法(阐明简单复杂的研究方法),所谓1十5、1十4的大段“绕”,旨在分析《革命后记》全球背景下可能存在的“科学”涵义,只是开头一句“《革命后记》这个论题本身就是错的”还算判断明朗,但他却打住,开始了“绕”:“革命”还没到可以“后记”的时候,当它还是“现在分词”的时候,为它做“后记”太早了——这一句跟上面所提雷雨的质问相比,多么苍白无力啊。本来笔锋要回到为革命做“后记”为什么太早,可像掷铁球,陈冲“绕”了好一阵,铁球不见踪影。
当然,从文章本身来说,由于陈冲认识韩少功,碍于情面,所做驳难文章就难以晓畅,也就是不能不绕,而且他也栽进了自明的陷阱:“有一类智力低着一档的勇士发起挑战,明明占着一定的理,可那一招一式仍然透着笨拙,而笨拙的背后便天然地露出了浅薄。”在我,不能说此文露出了陈冲的浅薄,但“透着笨拙”——弄巧成拙则是肯定的。
喜欢“绕”的文章有三种情形,一是山长水绕,自然为文,增加了文章的艺术性和耐读性,陈先生喜欢“绕”——喜欢说“绕”话写“绕”文也许是他个人的兴趣和风格,以前他有的文章“绕”出了质量(在“绕”中逼近思想内核),其实“绕”的文章也是中国语境下的文化世相,说话作文喜欢“绕”不在少数(王蒙就是“大绕”);二是批评对象是熟人,这点陈冲自己也承认;三是在某种尴尬之下,勉强受命而为文,唯绕而绕,敷衍成篇。问题还在于,陈冲没没有意识到自己在敷衍(他内心确实有话要说),而是在践行批评的使命,于是拐向了“绕文”的歧路。
可我还联想到另一个问题,就是“新批评”的编辑先生也喜欢此类“绕”文。应该说——仍以陈冲为例,他在“新批评”上有的文章就绕到恰到好处,就是说,绕来绕去,文质——文章的思想骨力淘洗出来了,于是也训练了读者,让读者适应其绕,从中受益,陈冲也就成了“新批评”“绕文”的一个品牌。所以一有名家新作出炉,编辑就热情约稿,陈冲就更加变“冲”为“绕”,换句话说,陈冲为文的“拿捏法”是适合新批评的。可惜这次却“绕”得失控和失态,忽悠了读者,浪费了版面,空耗了时间,说明一味“绕”必定露馅。“新批评”不应上这样的文章。
对陈冲,形成“绕”的惯性不是好事,终会碰阻南墙;对以“真诚、善意、锐利”为宗旨的“新批评”编辑,就更应当警惕了。
[出处:2014年8月14日(上海)《文学报·新批评》,此是原文]
2014年8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