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10年11月21日,是钱锺书先生诞辰一百周年纪念日,按照惯例是非常值得隆重纪念的,作为对钱先生十分景仰的后辈,又曾经认真读过几部先生的传记和有关书籍,我就寻思着写点文字以寄托我的怀念之意。可是,我马上又想起了1987年华中师范大学准备纪念钱锺书的尊人子泉先生诞辰百年(钱基博先生晚年曾执教于此),钱锺书先生闻讯力加劝阻,复信给华中师大彭祖年教授(彭系抗战时湖南蓝田国立师范学院国文系的学生、钱基博的弟子,当时正写完钱基博传略),言:三不朽自有德、言、功业在,初无待于招邀不三不四之人,谈讲不痛不痒之话,花费不明不白之钱也。贵乡王壬秋光绪九年日记载《端午》绝句云:"灵均枉自伤心死,却与闲人作令辰!",未免踌躇。
不过,追慕名士、先哲,固是人之常情,文化亦赖之传承不息。因此,我也就不避"闲人"之讥,不揣浅陋,对钱锺书先生生前身后的几则逸事,略加转述申说,以纪念先生百年诞辰。
二
钱锺书先生是博学的大家,以学术闻名于世,他学贯古今中西,融汇多种学科知识,钩玄提要,探幽入微,其学养深厚,卓识超群,在学界自成一家,被誉为文化昆仑。对于钱先生所从事的无论是文学创作还是文艺评论,作为圈外人的我都只有望洋兴叹的份,但我一直以来对他的生平事迹很感兴趣。钱锺书先生字默存,据说是父亲钱基博老先生以此子从小喜欢"胡说八道",宜知所警惕,乃以《易经o系辞》中"默而成之,不言而信,存乎德行"之意,为他取字"默存"。由此可见先生并不是一个爱沉默的人。
可是,钱先生的后半辈子却深自抑损,默默地生存着。谢泳先生曾说,钱锺书先生"40岁以后几乎没有再说什么自己真想说的话"。他历来不主张别人写他,自己更是极少谈论到自己,遑论留下文字资料了,以至于汤晏先生(台湾人,现居纽约,美国大学历史学博士)为他写的传记《一代才子钱锺书》里关于1949年之后的内容,就只能写得非常简略了。
三
钱锺书诞生后,家里为他找了一个奶妈,是一个亡夫失子的乡下寡妇,可能因为思念亡夫和夭折儿子的伤痛,奶妈有时会发呆,钱先生生性幽默风趣,爱说俏皮话,家里人有时不能领会他的幽默风趣,就会说他"专爱胡说八道",是因为吃了痴姆妈的奶长大的,袭有姆妈的痴气。
杨绛先生说,无锡人所谓"痴"包括很多意义:"疯、傻、憨、稚气或淘气等。"
郑朝宗先生则说:"钱锺书的痴气就是天才的表现。"
四
1966年,文化大革命爆发后,钱锺书先生作为"资产阶级学术权威",受到冲击。钱先生的同乡、世交李慎之先生在钱先生逝世后的一篇文章中提到,在文革中,有一回学部(即社会科学院)猛斗牛鬼蛇神,别的人都被斗得狼狈不堪,惟独钱先生胸挂着黑帮的牌子还昂首阔步,从贡院西街走回干面胡同的宿舍里,任凭街上的孩子哄闹取乐,既不畏缩,也不惶惊。
这一史料十分鲜活地显示了钱先生在厄运中的气度。
李慎之先生说,这只有"有恃于内,无待于外"的人才能做得到的。
五
1969年11月,已到花甲之年的钱锺书先生与妻子杨绛一道被下放河南"五七干校"劳动"改造",直到1972年3月才回京。
曾经同在干校的学部文学所同事钱碧湘在《望之如云 近之如春--追忆钱锺书先生》文中回忆钱先生在干校劳动时,虽然身处逆境,仍然冲淡平和,不失儒雅。"静坐在小马扎上搓麻绳时,钱先生的身影颇堪入画。他寿眉浓长,双目低垂,手中不停捻动着麻絮,犹如老僧入定,思绪已不知云游至何处何方。"
同事谢蔚英回忆钱锺书先生文革中被揪出,天天和文学所同事一起劳改,在搓煤球时,"钱先生和俞平伯搓起煤球来十分可笑,动作缓慢,态度很认真,把煤球一个一个地搓得光滑溜圆。"大家都在背后说"这煤球可太值钱了。"
据同事刘世杰回忆,钱先生后来被分派负责信件收发,他每天或隔天就背着个军用挎包,到邮电所取信、送信,一趟往返数十里地,他总是尽职尽责,从未有过怨言。他有时会绕个弯到外文所的菜园子去会会杨绛先生,向她递信,或说说话。有一次,钱先生回连队(下放"干校"时仿照部队建置,一个研究所为一个连队)晚了,同事陈骏涛打趣问他:"又去会织女了?",钱先生笑而不答。"鹊桥相会"遂成为干校的一段"佳话"。
刘世杰还回忆说,钱先生"在干校时,他怕自己长期与外界隔绝,荒疏学识,每有心得记下来,就用古文写一遍,下面再用英文写一遍,下面再用德文写一遍……"
六
钱锺书先生在文革中拒赴国宴的事流传甚广,但他拒时贵于门外就鲜为人知了。黄永玉先生的《北向之痛--悼念钱锺书先生》一文对此有非常风趣的描述--
有权威人士年初二去拜年,一番好意也是人之常情,钱家都在做事,放下事情走去开门,来人说了春节好跨步正要进门,钱先生只露出一些门缝忙说:
"谢谢!谢谢!我很忙!我很忙!谢谢!谢谢!"
那人当然不高兴,说钱锺书不近人情。
事实上钱家夫妇是真的忙着写东西,有他们的工作计划,你是个富贵闲人,你一来,打断了思路,那真是伤天害理到家。人应该谅解和理会的。
结交乃至依附时贵是"犬儒时代"很多知识分子的梦想,钱锺书先生却能拒之于门外,在钱先生眼中,这些个"时贵"又是什么呢?
七
1989年夏天,钱锺书先生写了一首七律《阅世》:
阅世迁流两鬓摧,块然孤喟发群哀。
星星未熄焚余火,寸寸难燃溺后灰。
对症亦知须药换,出新何术得陈推。
不图剩长支离叟,留命桑田又一回。
这就是他后来收在《槐聚诗存》里的最后一首诗。我现在还清楚地记得,我是在耕心书屋里从《一寸千思:忆钱锺书先生》这本文集里李慎之先生的文章《千秋万岁名 寂寞身后事--送别钱锺书先生》一文中读到这首诗的,我一向对自己的记忆力不自信,但是这首诗,我只读了一遍,就全部记住了,而且记得相当牢。李慎之先生从这首诗里读出了钱先生的卓识高见,我却从这首诗里读到了深深的悲凉……
八
12年前,钱锺书先生弃世后丧事的简单、快捷,让许多仰慕先生的人既痛心又感佩,先生从"停止呼吸到火化完毕,只用了57个小时",他的骨灰在火化后的当晚"和其他人的一起,被深埋在北京的郊区,与冬日的大地化为一体。"(《南方周末》:钱锺书先生最后的日子,1998年12月24日)还是李慎之先生看得透彻,他说:钱先生本来就是"天不能死,地不能埋"的人。
12年来,钱锺书先生似乎很少被提起,但他一直默默的存在着,他"默默的存在",任谁也磨灭不掉,或许将直到永远……
(2010年10月24日,海陬小城,迩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