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道》已经十岁了。十年前,我也有幸参加过《原道》创刊研讨会,当时的情景还历历在目。那个时候,《原道》就开始从文化保守主义的角度关注传统,在激进主义长期横行的中国,真是开风气之先。今天,不论是什么学术传统或学术流派,不论是什么政治主张,有一个问题正在逐渐成为大家共同思考的交叉点,这就是传统。“传统”这个在整个20世纪争论不休的话题,最近随着在中国以保守自由为鹄的的保守主义的兴起和文化保守主义的热络而再次成为民间学术界讨论的热点之一。对待传统问题,主要有两个维度。一个是从文化的角度,一个是从自由的角度。文化保守主义通常从文化的角度切入“传统”,这里,我从作为保守主义的角度来谈谈对“传统”一些新认识。人们在对传统问题上的表态,往往先于对传统的属性和内涵的探讨。在众多讨论或辩论中,对传统的概念定义多,对传统的属性探讨少。传统究竟是什么?它有哪些特质?在这些问题上没有结论。对传统所作的简单化表态,不论是赞成还是反对,可能都没有多少实质意义。
传统是什么?
传统是先人有效应对彼时自然、社会、人生等诸历史经验的积淀,延续至今。简而言之,传统就是代代相传的东西,或者说传承下来的价值系统,是流传下来的行为方式、习俗礼仪乃至价值观宇宙观。传统对自身为什么是传统及其正当性没有系统的论证,其所能给自己找到的理由是“我们向来如此”。传统提供给人们的是价值观念和生活方式,是安身立命的寄托和行之由之的准则依据。美国已故的著名社会学家、对传统有深入研究的希尔斯教授指出:传统是后人从先人那里一代代继承下来的各种不同的信念、价值观、处世态度、行为规则。其种类繁多,它们既非直截了当,也非详尽无遗,它们不会宣称自己是传统,而是取决于人们是否把它们看作传统。希尔斯指出,自由是在秩序中得到维持的。而秩序的维持,除法律外,还离不开各种各样的传统。有些传统是很自由的,有些传统是很不自由的,它们都对秩序的维持有贡献。传统对自由的支撑是法律、理性、功利的计算所不能取代的。传统是千百年来人们的理性、智慧和经验的积累,传统是过去、现在、未来三者之间的契约。在这种意义上,传统往往是人类不为后代所知的“秘密储蓄”,是先辈留给人类的“神圣的家当”。
保守主义作为一种政治哲学,其独特之处在于强调传统是智慧的来源,而且是大智慧的来源。传统是得到了证明并且行之有效的智慧。保守主义的一个核心主题就是捍卫传统,维护已有的习俗和传统。如果以“传统”来定义,保守主义者便是努力保存人类的传统和制度中最好的东西的人。柏克说:“个人可能是愚蠢的,但是人这个物种却是聪明智慧的。”经过累积和筛选而成的传统便正是智慧的宝库。人类要靠道德传统、社会经验和先辈积累的知识的指引。相反,激进主义认为,对社会制度的评判,不应根据这些制度存在多久,而是应根据它们是否能够合乎一些人头脑中抽象的理想、观念和评判的尺度。如果这些制度经不起上述的检验,就应加以改革乃至废除。
保守主义哲学家切斯特顿指出,传统是“作古之人的民主”。这就是说,那些还活着的人应该尊重他们的先辈以自己积累的经验和智慧所投下的“选票”,即在历史中形成的习俗与传统。在这种意义上,传统是在过去的岁月中积累起来的智慧,过去的传统与实践经受了时间的检验,因此为了活着的人及其后代的利益必须加以维护。人们只有知道自己走过何处,从知道自己现在身在哪里,才能知道最近的将来去往何处。相比之下,充满激进主义和理性主义的法兰西启蒙思想视现代为未来的开端,而保守主义和苏格兰启蒙思想则认为现在是传统所达到的最新境界。
保守主义尊重传统,还因为传统能够向个人提供一种归宿感和安定感,这些传统和习俗为人民所熟知,因此,向人们提供了某种身份、认同以及有根可归的感觉。而另一方面,变迁却是通向未知之境的旅程,它产生不确定性和不安全感,因此使我们眼前的幸福处于未知的危险之中。对未知的解释是全新的、还是在其他地方已被检验过的,这两者有根本的不同。因此,传统不仅仅是经受过时间检验的社会制度,而且是为人们所熟悉,并能够产生安全感的一切习俗和社会实践。传统是一个社会的共同财富。是团结的力量,而不是分裂的力量。传统的社会整合功能,远非理论所能比拟。
保守主义把传统看作是真理与知识的最重要的来源。来自传统的知识比来自理性的知识可靠得多。常识也是传统的重要组成部分。传统并非要人放弃独立思考。传统是独立思考的向导,从而使得思考能够更接近真理。仅靠理性不足以发现这些客观真理,并把它们转化成社会制度和社会方式。没有传统和习俗的帮助,人们无法抽象地创建社会秩序,无法规范个人的生活。所以,人们无论如何也跳不出传统的掌心。
传统凝聚的是先辈的智慧,现代的人不论多么高明,都不过如牛顿所说的那样,只是站在历史巨人的肩膀上。在保守主义看来,传统与历史的经验是现实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对传统和历史经验的了解可以克制个人的狂妄和自大。保守主义认识到真理当然超越传统,超越任何时代的智慧,不论这个时代多么古老,多么久远。但是,真理并不是传统的敌人,真理恰恰可以通过传统表现出来,当然不是全部。所以摆脱传统,很大程度上意味着摆脱传统已经展现了的那一部分真理。传统固然有其局限性,但是仅凭理性,我们无法理解这个世界。所以,脱离了经验的理论和理想是十分危险的。每个社会都植根于特定的历史传统。传统虽然不是人生和社会政治生活唯一的指南,但却是十分有益的指南。对传统的尊敬并不排除理性的用场。传统可以充当运用理性的指南,而不是压制理性的工具。所以保守主义虽然认为传统十分重要,但传统并不是一切,这与守旧派不同,在守旧派眼中,传统与过去就是一切。
在这种意义上,保守主义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意识形态,而是对任何条件下的一切问题都有先定的答案,并提供一个封闭的抽象的价值系统。保守主义的主张和原则是来自传统和经验,而不像激进主义那样来自抽象的理想和相关的理论。因此,依靠传统的对立面是依靠凭空想象出来的理论。理论与传统的最大差别是理论未经过检验。经过检验并被证明为有效的便是传统。违背常识的理论是极其危险的理论。系统的、完整的、建立在演绎基础之上的理论的系统性和完整性常常是通过忽略现实来取得的。
传统是人类活动的产物,既反映人类的美德,也反映人类的恶德。问题不是传统是不是尽善尽美,而是其在人类生活中究竟占据什么样的位置。传统显然比抽象的理性更靠得住,其所可能造成的弊端非以理性主义为依托的极权主义所能比肩,否则极权主义者还有什么必要去发起批儒批孔的运动。传统的作用在于遏制理性的疯狂冲动。极权主义就是灭绝传统、依赖领袖的绝对理性的产物。
柏克相信,建立在长期积累的传统之上的政府体制要优越于建立在根据空洞的幻想和抽象的推理基础之上的政府体制。也许建立在较少自由的传统上的体制不如建立在较多自由的传统上的体制那么优越,即便如此,也比建立在“科学的”、反传统的某种主义上的体制要优越得多。因为这种全新的体制拒绝了传统中所包含的、积累下来的人类的经验和智慧,而其所依据的新主义并未经过人们在漫长的历史过程中反复试错的检验。西塞罗以罗马为例说明了这一道理。他认为罗马宪法之所以优越于那些由君主孤家寡人制定的法律,因为它不是建立在一个人而是许多人的聪明才智之上。它不是在一代人之内,而是经历了几个世纪的漫长时期、许多代人的努力才建成的。因为从来没有一个人具有如此伟大的天才,以致可以无所不知。在这种意义上,建立在吸收传统智慧上的体制,要比建立在一个或少数几个人的思想上的体制要“民主”得多。因为在前一种体制中,历史上众多逝者的正确意见、经验和智慧发生了作用;而后一种体制则竭力排斥包含在传统中的众人的智慧,只宗奉个别人的学说,不免流于独断,而完全无视传统中集思广益的民主成份。
传统的特性
传统有一些重要的特性,被拥护传统的人和反对传统的人都忽略了。许多辩论都是基于把传统当成一个僵化的东西。
传统的重要特性之一是,传统是开放的、共享的,传统也是流动的。很多热爱传统和仇恨传统的人士都在无意中把传统看成是本土的、封闭的,因而也是不能流动的和共享的。其实,传统是开放的,传统是全人类共同享有的,是立足本土的、关照全球的。佛教进入中国就是很好的说明。起源于印度的佛教成为中国的传统,这有力地证明了传统是流动的、传统是开放的、传统在不同的国家与民族之间是可以共享的。正是因为传统是开放的、可以共享的和跨国界流动的,中国才在过去的一百多年中有机会克服重重阻力分享到些许的人类自由的大传统。这种未来的自由传统将给中国的富有传统加入新的成份,使两者融为一体,就像当年佛教来到中国一样,它已经成为中国传统文化有机整体之中的一个不可或缺的部分。今天如果有人要提议把佛教的书全部烧掉或灭佛,肯定有人会指责这是在破坏中国文化。如果有人今天鼓吹灭佛,那就会毁灭中国的传统文化。如果有人叫嚣要焚毁柏克、洛克、亚当斯密、联邦党人的中文书籍,那就是在毁灭中国新近的自由传统,也是在毁灭人类的自由大传统。你不能焚毁中国的经书,否则就是毁灭中国的本土传统;你不能焚毁西方的经书,否则就是在毁灭已经为许多中国人所接受的人类文明的大传统。佛教中国化的个案表明:传统是流动的,中国和西方,本土和异域的传统是可以共享的。开放的传统意味着在人类文明的互相交流日益密切的今天,在中国讨论传统,也不仅仅是讨论中国本身固有的传统,而且要引入人类自由的大传统,并推动中国固有传统与人类自由大传统的融合。
保守主义的实质,就是在本土培育自由生长的沃土。因为从经验主义的角度看,所谓自由的生活方式是一种具有连续性的习惯,而不仅仅是理念世界中激动人心的诉求。生活中有自由,传统中就会积淀下来自由。这意味着中国当然就有自由的传统值得保守。尽管这一传统还十分弱小,换句话说,正是由于其弱小,更需要加倍呵护。在全球化时代,社会日益开放,文明间的交流迅猛增加,中国人有了更多的机会来分享属于全人类的自由大传统,也会有更多的外域传统流入中国。
传统的重要特性之二是,传统不是静止的,而是演化的;传统不是过去的,而是从过去经现在到将来绵延不断的。许多拥护和反对传统的人士,都把传统看成是过去的、静止的、不变的,你要么继承它,要么毁掉它。实际上不是这样。这是对传统属性的误判。传统并不仅仅是指古老的过时的。传统本身是连接过去、现在和未来的一个纽带,传统一定是传承下来的价值系统。有生命力的传统是恒久的,既是共时的,也是历时的。传统不是历史,传统不是现在,传统是历史与现在之间的价值纽带。传统是演化的,意味着传统是会发生变化的。既然传统的根基是个人行为,那么,个人行为、价值观的持续变化将带来传统的变迁。由于传统是在社会生活中经过“酿造”而成的,因此,其变化是缓慢的、渐进的。这意味着,不论传统在过去是什么,在未来变化的可能性依然存在。人们不能改变中国传统的过去,却有可能演化出中国传统的未来。传统像容纳经济活动于其间的市场一样,不是单独的个人可以设计的,却是演化的。
传统是一种有机的生命体,其内容是可以不断演变的。“传统是演化的”,意味着我们不能完全依据传统的过去来判断传统的未来。我们要看到它本身的的演化逻辑。所以,在中国同样也不能根据中国过去的传统发挥的功能性质来判断传统在未来一定也是这样,它本身是会演化的。
传统的重要特性之三是,传统内部在构成上是多元的,各部分之间往往是有内在冲突的,因而传统是可以选择的、可以修正的。传统是模糊的,传统也是具体的。一种传统,越是宏大,里面所包含的价值资源就越多,各种主张都有可能从中找到源头和依托。传统往往是多元多样的,在指向上是含糊不清的。自由的思想、专制的主张都可以从中找到理论资源。一个大的传统内部可能包含种种小的传统,而这些小的传统之间可能是冲突的、至少在价值取向上是迥异的,如中国传统内部的儒道法释之间。没有一种传统是纯粹的自由传统,每个传统中都有自由的因子,只是大小强弱有所不同。古代中国没有自由的大传统,不等于其中没有自由的因子。
一个重要但是一直被忽略的事实是,人们对待传统的态度,总是选择性的;不论它是在研究传统,还是在弘扬传统,他总是只挑选其中的一部分。如果泛泛地说,传统好像是一个有固定形状、,特定体积的东西。但是没有人有能力在整体上研究、弘扬、批判、继承某个传统,尤其是像中国的传统、东方的传统这样的宏大传统。不论一个人的宏愿有多大,他一定只是在谈论传统中的某一个细节、某一个具体的主张。一个个人没法处理整个传统,他一定是在谈传统里面的某个方面。如果传统具有上述属性的话,那么,传统本身是可以选择的。传统的这个演化过程取决于我们更关注历史上传统中的哪些东西,更忽略历史上传统中的哪些东西。这样不断强调出一些新的东西,忽略一些东西或者引入一些东西,就导致传统的一个演化。
泛泛而言,传统是模糊的,无边无界的。就个人而言,是无力去保存一个民族国家的全部传统的,更何况传统内部总是包含一些相互冲突的价值观。因此,对个人而言,所谓保守传统,都是在具体意义上的传统,即任何个人只是试图保守传统中其所钟意的那一部分。因此保守传统是一个十分具有选择性的、很挑剔的行为,而不论保守者有多么大的保护全部文化传统的宏愿。传统是选择性的,意味着有必要从庞杂的传统中挑选自己认为正确的那一部分传统。当然,对于什么是正确的传统,那是见仁见智的事情。没有人认为应该保守那些显而易见的错误传统。比如说“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今天几乎人没有公开宣称要继承这一古代传统。既然文化的保守是有选择性的,那么长期的选择,就会导致传统的演化。所以,与上面的结论一样,不论中国的传统在过去是什么,对自由多么不友善,通过选择性的保守、通过融入未来的自由大传统,中国固有的传统是会演化的,会对自由不友善演化到十分亲和自由。保守主义在中国的使命就是要选择性地保守中国传统亲和自由的因子,引入人类的自由大传统,加速传统的演化,从而形成值得保守的自由传统。况且,没有一种传统是与自由完全无关的,只是多与少的问题。即使在马克思主义的思想传统中,也有人道的马克思主义的流派;左派也有自由左派。
既然传统的传承是有选择性的,传统是开放的、可共享的和演化的,那么,传统就是有能力自我修正的。传统中的各部分也会不断自我修正,自我调整,借鉴其他传统,从而淘汰其中的劣质和野蛮的因子,如三纲五常,三从四德、纳妾裹脚等。当然,即便如此,也不能排除新的错误选择的可能性。没有人能保证自己的选择是绝对正确的选择,但是,人们可以在以后的选择中不断修正以前的选择,也同时不断对传统本身进行修正。传统是一种社会经验,其自身具有修复纠错功能。既然如此,我们不要问中国传统曾经是什么,而是要问如何通过选择、演化、引进和共享来重塑中国传统。
任何一个大的传统,它越大,它的内在冲突就越多。这意味着什么呢?这意味着任何主张都可以在里面找到自己所需要的思想资源。在这方面,西方基督教传统给我们提供了一个很有代表性的范例。专制君主求助于基督教,宪政民主也求助于基督教;社会主义试图从基督教中讯中灵感(如拉美的解放神学),保守主义则更是深挖到基督教的源头犹太教。基督教传统,作为一个个案,它在历史上走过一个被忽略的但相当不平坦的道路。
在今天,人们已习以为常把(广义的)基督教看作是个人自由和宪政民主的重大有利条件,公认基督教对民主化有很大的促进作用。有人甚至认为它是民主化不可或缺的先决条件。然而,基督教在历史上并不天然就是自由的民主的宗教,它同样为无数专制的君王提供过合法性的支援。“君权神授”曾是许多欧洲君主实行专制的主要正当性依据。曾几何时,欧洲大陆的专制君主,多是罗马教廷加冕的。在欧洲的中世纪,当人们不折不扣地信仰基督教义的时候,就出现了宗教裁判所,有了烧死异教徒和女巫的无数个案。十字军战争纯粹也是以基督为名义发动的战争。
即使在英国这个被认为有悠久和强大自由传统的国家,基督教在天主教还没有进行宗教改革的时候,也有一段非常黑暗的历史。17世纪初,斯图亚特王朝的詹姆士一世及其继承者查理一世坚持“君权神授”,推行极端专制,迫害非国教徒,特别是迫害“清教徒”。1620年,一艘名为“五月花”的英国船,穿越大西洋,前往北美。这艘船载着一百多名英国人,其中多是不堪英国国内宗教迫害、背井离乡的清教徒,“五月花”最后停靠在今天美国的马萨诸塞海岸。可见,美国是因反抗基督教内部的迫害而兴起的国家。所以,在一定的意义上,美国本身就是基督教会进行宗教迫害的产物。很多人可能看过茨威格的《异端的权利》。它讲的就是在新教之下的思想压制。西方的启蒙运动、文艺复兴和人文主义运动在很大程度上矛头都是对着中世纪基督教的。
新教被认为是基督教中最亲和自由民主的教派,可是,即使像德国这样的典型新教国家,也只是到二十世纪中叶才在外力之下实现了民主化。德国虽然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建立起来的魏玛共和国,这一短命政体仍由外力催生的,是德国人自己扼死的。
不论政体的性质发生了多么实质性的变化,基督教长期以来一直是英国的国教,从君主专制到代议民主,基督教都是其合法性的价值源泉。专制与自由都从基督教中找到了充足的理由。难道基督教是两面派吗?不是。是基督教发生演化。基督教传统成功地从一个为压制自由提供思想武装的传统通过选择性的演化,通过对其中的自由因子的强化和放大,变成了支撑自由世界的重要柱础。这对于我们如何对待如以儒教为代表的中国传统是很有启发意义的。基督教传统对西方的自由传统的贡献证明,本土的自由首先根植于传统,甚至可以根植于一种非自由主义的传统。一个自由社会的建设,不能通过彻底毁弃本土传统已有的自由成分来实现。自由的成长没有时态之分,过去、现在和未来在时态上都不是自由生长的障碍,自由是一颗最顽强的种子,任何时候都可以生根发芽、开花结果。
基督教传统的这个个案,我觉得对我们反思中国传统也有很大的帮助。不论儒家在历史上给皇权、给专制提供了多少依据,通过演化,它会像基督教一样,有可能变成另外一样东西。关键问题是它怎么演化。常有人反问,保守主义在中国谈保守自由,谈保守自由的传统,但是中国没有自由,也没有自由的传统。保守主义要保守的东西在中国不存在,岂不是空谈保守?我不是这样看的。正像我在前面已经指出来的,在中国已经有了,中国已经分享了人类自由的大传统,已经开始分享了这种传统,只是这个自由大传统在中国还很弱小,还没有结出制度的果实。而且在儒家思想本身也可以演化出自由的传统。更重要的是,只要在日常生活当中,人们有了自由,哪怕是一点点,人们很快就会把这种自由转化为传统。
不能因为中国的传统中自由太少,就企图铲除它。不能因为要保守传统就避讳儒家与专制的关联;不能因为传统有些许自由因子,就指望这样的传统能提供构建自由社会从制度到观念所需要的一切,就有必要复古。从基督教传统的演进来看,中国传统的本质,究竟是什么,似乎不那么重要。在充分承认中国传统的价值系统与自由社会的政治价值系统之间有根本性差异的前提下,把关注的重心由从中国过去的传统有什么否定自由拥护专制的东西,转向如何对传统进行选择性转化,就像对待基督教那样,去厘清该抛弃什么,继承什么,弱化缩小什么,强化什么。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传统都是高度选择性的,因而是演化的。基督教中亲和专制的东西,显然在后来的演化中被淘汰掉了,这样的事情有可能而且应该发生在中国传统的身上。
传统的演化是无数人有意或无意努力的结果。这种演化不是靠个别人的努力就能完成的,不论这样的人权力有多强、学问有多大、思想有多深。尽管在传统的演化过程中人与人之间的作用有大小之分,但是没有人有能力设计一个文化传统改造方案,提供一个药方,大家按照这个药方抓药就能够使中国进入一个什么样的境界。我认为,就像西方,就像欧洲不可能也没有必要回到中世纪时的基督教独霸天下的时代一样,在今天的中国,不可能也没有必要回到把中国固有传统完全封闭起来再加以供奉的时代。
不论儒家在历史上给皇权、给专制提供了多少依据,通过演化,它会像基督教一样,有可能变成另外一样东西。中国的传统已经为专制提供了充足的理由,尚未给自由提供令人信服的理由。但是,演化的可能性是存在的。关键是我们能从中国的传统中发掘出多少自由的因子,给中国的传统注入多少自由的因子。
自由生成传统
有一种批评保守主义的观点认为,如果中国的保守主义主张保守既得利益,那么它是狭隘的;如果中国的保守主义要保守现状,那么它阻碍改革便是有害的;如果中国的保守主义在口头上说要保守自由,实际上要保持现状维护有权有势者的记得利益,那么它是虚伪的;如果保守主义要保守自由或是自由的传统,那么,中国和英国不一样,这些东西都还没有出现,因而在中国主张保守主义要么是多余的,要么是有害的。其结论是,保守主义在中国无论如何不合适宜。
的确,对保守主义一个很重大的误解就是把保守主义与保守既得利益混为一谈。很多人都想当然地把保守主义者看成是权贵者自身或是权贵者的代言人,把保守主义看成是反映极少数权势者的价值主张。事实上,完全不是这样。在美国,大多数支持保守主义的人,都是穷人,尤其是偏远地区的穷人,他们没有多少既得利益。保守主义甚至不利于他们所享受到的福利。如果保守主义仅仅反映少数有钱有势者的主张和要求,那么,代表保守主义的共和党根本没有任何在大选中获胜的机会。长期以来,共和党在参众两院、州长的选举中连续取得压倒民主党的优势,可见在美国保守主义在民间大有人在,这种现象绝非用“保守主义只反映极少数权势者的利益”所能解释的。这同时也戳穿了一个神话:发达国家不需要保守主义,需要自由左派。保守主义对于不论是对于需要捍卫新生的个人自由的地方,还是对于个人自由已经牢牢扎根的地方,都是不可或缺的。
在中国,保守主义正是由要改变现状的、无权无势的人提出来的。在中国倡导保守主义的人士既非既得利益者,也非有钱有势者,他们是一群在中国致力于创发自由、保守自由的无权无势者。他们之所以主张保守主义,绝非是因为他们要捍卫某些人的既得利益或保持现状,而是因为他们渴望得到和保守自由。所以,不论在何地,保守主义者都不是那些从现行政治制度安排中受益并自觉不自觉为之辩护的人。在保守主义看来,只有良善的政治制度才是值得保守的政治制度。
在批评保守主义的人看来,信奉保守主义与否是利益问题,而在保守主义看来,信奉保守主义是能否把良心与智慧统合起来的问题。英国保守主义政治家温斯顿·邱吉尔曾经说过,小于三十岁的人如果不是自由主义者,那他是没有良心;大于三十的人如果不是保守主义者,那他是没有脑子。所以,信不信保守主义不是利益的问题,而是对如何追求所向往的价值的深思熟虑的结果。的确,在现实中,任何一种观点总会使一些人受益,同时可能会损害到另一部分人的利益。保守主义也是如此。它有利于那些有培育和保收自由中受益的人,不利于那些不喜欢个人自由的人。有人得到了自由,就意味着不自由状态下的某种利益格局被打破,就意味着这种格局中的某些人的既得利益受损。保守主义者如果有什么既得利益的话,那就是自由,和守护自由的传统(包括人文礼俗传统和制度传统)。保守主义者的癖好是有了的自由就有收藏、保守,并随时加以扩展,以争取更大的自由,他们不仅关注自身的自由,也关注那些即使是不认同保守主义的人也能享受到更大程度的自由。自由是所有人的既得利益。如果保守主义要保守什么既得利益的话,这就是最值得保守的最大既得利益,也是全人类的最大的共同利益。如果这些东西非常值得保守的话,那么保守主义在中国已经来得太迟了。
有人质问,在英美,主张保守主义是非常合理的,因为那里有非常值得保守的自由传统。在中国向无自由的传统,中国的保守主义如何对待中国固有的传统?既然中国的保守主义致力于在中国保守自由的传统,那么首先就必须回答:中国的传统中有多少自由的成分?
在没有自由的地方,是否有传统值得保存,是否有必要保存传统,被认为是对中国的保守主义的最大挑战。说中国没有自由的传统,是错误的。说中国的自由传统比英美少是正确的。在一个社会中,哪怕是只有一点点自由,也能形成传统,历史上的自由越多,传统中的自由也就越多。反之,则越少。没有一个民族与国家的传统中没有自由的因子,差别只是多与少。因为追求自由是人类的天性,这种天性必然要反映到日常行动和文化传统中去。保守主义不仅致力于保守自由,也更致力于生成自由。保守主义在中国的保守对象:域外的大传统,域内的小传统。保守扩大巩固眼前的一点点自由:改革改到今天这地步,每个人的未来利益暂且不论,但每个人的既有利益却随时可能被不受制衡的公共权力拿走。这个时候其实我们都是保守主义者,我们都渴望保守自己的一份财产与尊严。通过什么去保守呢?就是通过一个宪政与法治的制度转型。
保守主义既捍卫各国文化传统中的自由小传统,也捍卫人类的自由大传统。保守主义的意思是保守自由的传统,哪怕这个传统微乎其微。在当下的中国,热爱个人自由的人们,理应是一个保守主义者,理应致力于恢复我们在半个世纪以前、以及更古老的过去曾经有过的自由,保守悠久的传统中的可贵的自由因子,同时致力于引入和分享人类的自由大传统。最直观地看,至少在中国传统处于支配地位的那数千年,不是中国历史上最为极权的年代。换句话说,在近半个多世纪之前的整个中国历史虽然自由的总量也很少,但却不是自由最短缺的年代。而且,在最近的十多年种,民间的实际自由也有显著的增加。所以,不论历史上,还是当今,都有值得保守的自由的因子。即使在自由最为短缺的年代,人们心中追求自由的愿望和勇气,也从未完全消失,因此,从任何意义上讲,在中国伸张致力于保守自由的那个主义从来就不是无源之水,无根之木。有一位网友对当下的保守主义有独到的见解,我非常赞同。这篇帖子中写道:当下中国的保守主义者就是要保守我们已经争取到的点滴自由、社会行动的空间和权利的边界。当国家打破已有的平衡,把权力伸向社会更深的角落的时候,保守主义者表达出社会的一种意见,让国家感觉到存在的阻力,可能会有助于它更好地考虑这个问题。我们只是想保卫已有的自由,至少不被稀里糊涂地夺走。”这就是保守主义在当下中国的精神和意义。所以,某种程度讲,中国的传统中有多少自由的成份这个问题已经没有那么重要。自由能改变习惯,意味着自由能生成传统。而且自由的传统是可以引进的。只要有可能,人们就会暴露出追求自由的天性,并付诸于实际行动。只要有了自由,人们就会逐步改变与自由相冲突的习惯,就自动产生保守自由的传统。只要自由是可能的,自由的传统就是可能的。传统中自由的笋芽在任何地方都会出现,只是在很多地方被权力的巨石压住,没有破土而出的机会。如果条件具备,它们立即就会成为雨后的春笋。
传统保护自由,自由改造传统。日常生活中,自由的增加会促进传统朝着亲和自由的方向演化。保守主义珍惜的是在现实中可能争取到并保有的自由。写在书本中、停留在想象中的自由,或许可以作为激励少数人的远景,但却不是真正的自由。最有价值的自由,只存在于现实中,就是已经为人们所享有的自由。
保守主义与文化保守主义:异与同
当今中国的文化保守主义者,不反对自由,但是更着力于保守中国的文化传统,故又被称为文化守成主义者。中国的保守主义者,不是全盘否定传统,但是更关注传统中的亲自由成分,故又称保守的自由主义者。所以,文化保守主义与以保守自由为旨趣的保守主义,不是对手关系,而常常是盟友和同路人。保守主义无意去主张摧毁儒教这样的本土传统。保守主义也非常赞赏和珍视那些追求自由守护自由的文化保守主义者。他们以“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为安身立命的信条,不惧以德抗位。这些都是近代中国民间自由传统中的宝贵资源。文化保守主义,与(自由)保守主义也有一些主要的区别。文化保守主义只专注于本土固有的文化传统,而保守主义关心一切传统中的自由因子,不论这些传统是本土的而是外来的。一些文化保守主义者致力于复活早已死亡的政治乌托邦,甚至不惜依托政治权力,诉诸政教合一,排斥中国与世界的自由传统。以文化保守主义之名,行激进主义之实。对这样的主张和做法,保守主义是不能接受的。以保守主义的观点,复古不是保守主义,反而是激进主义,因为复古也要求激烈改变现状。保守传统,不等于保守现状。在中国,与在世界各地一样,不认同不维护个人自由、不以约束政府权力为鹄的的保守派就不是保守主义者,而是专制主义的守旧派,不论他们怎么称谓自己。
从传统到宪政
传统与宪政有着密切的关系。但是这种关系却常常被忽略。在西方,尤其是在英美,以基督教为核心的西方传统是宪政的价值源泉。没有这种传统的继承,宪法就失去了价值依托。宪政所依托的价值、致力于保护的自由和权利就缺少充足的正当性。这一事实,也给中国的宪政事业提出了一个重大议题。中国的传统给中国的宪政提供价值源泉吗?如果不能,中国能借用西方的传统作为中国宪政的价值源泉吗?到目前为止,从中国的传统中还发展出宪政的制度架构。中国传统在未来能给中国宪政提供价值源泉吗?如果中国的传统不能为自由、平等、法治、有限政府提供正当性,那么,我们为什么要信仰、接受和笃行这些价值?我们没有能力把西土的传统平行移植到中国,人们在一时间也不会全盘接受。所以,中国传统对于中国宪政的重大相关性,是关心传统与关心宪政的人士都不能忽视的问题。
回答这一问题的关键是包括儒家传统在内的中国传统能否演化出一个信仰个人自由的本土传统。基督教做到了。至少,包括儒家传统在内的中国传统至今还没有演化出一个自由的传统。这一现状使得很多人对包括儒家传统在内的中国传统都感到非常沮丧,非常失望。需要区分的是,中国传统根本就不可能开出宪政民主,还是迄今为止尚无人成功地从中国传统开出对宪政民主的回应?也许未来有人能够做到?未能从儒家传统开出对宪政民主的回应,不等于不能从中国传统开出对宪政民主的价值源泉。过去未做到的事情不等于未来做不到。关键是看中国的传统是否足够开放。
从保守主义的角度看,从中国传统中演化出自由传统并为中国宪政提供价值支撑的可能性仍然不能排除。需要提醒的是,说传统可以演化出自由的传统,不等于说儒家思想可以演化出自由的传统。说中国可以演化出自由的传统不等于说,在演化的过程中,不需要学习、借鉴、分享已有的人类自由的大传统。仅靠中国自身的传统是不够的。中国的传统必须对人类的自由大传统开放,必须引进自由的传统,中国的固有传统才能演化成创发和保守自由的传统。传统与宪政是一个很大的题目,我这里仅仅是给自己开了一个小头。
2005-3-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