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之野:从杨度“政治品质”说起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4934 次 更新时间:2014-04-16 1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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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之野 (进入专栏)  


中国有句老话“人在水里不知水,人在风里不知风”。

眼下,我们有很多人不自觉地就使用起“非自己的语言”来说话,甚至写文章;而且是把些只言片语(往往是些挺唬人的名词)——也不管其“对”与“错”,随口就用。追索一下,这种不是自己的语言,大多来自“官方”(或典籍)——就是人们常说的“官腔”“套话”。

这严重的影响着我们应有的“人”的思维活动。久而久之,整个的“人”就可能被那“话”而彻底“化”掉了自已的灵魂。

——这是十分值得我们警惕的一件事。


1

那天,我跟一位蛮敬重的文友聊天,说起清末民初的“杨度”。那朋友张口就说“这个人政治品质不太好”。我被愣愣地噎住……过后思之,越想越觉不对味。

是啊,什么算“政治品质”呢?什么人常用这种词汇(标准)衡量别人?这词的文化来由如何?能不能用这一个词就盖棺一个人?尤其用其来判定文化人呐?

就说杨度吧。如果说世上真该有“政治品质”这个词,而这个判辞又算精准确切。那,用“不好”或“不太好”形容判断“杨度”,似乎再正确没有了。杨度一生从立志搞“君主立宪”到最后秘密加入共产党,他参与或说投靠过的政治体系之多,是他同时代任何一个文化人都无法比拟的。就信仰来说,他似乎也转换了好几次。他时而阔谈于高堂,时而藏匿于山林或国外,时而又栖于豪门、卖几个字来换几个钱花。然而,即便如此,就用“政治品质不好”来盖棺、判定、诠释一个复杂的有血有肉的人吗?尤其用来判定一个载承着无数思想、历经着一段翻覆的历史风雨的文化生命吗?

——我以为那肯定会有失公充、极不恰切的。

“政治品质”属近代语汇。“三坟五典”“经诗子集”里没见过。可究其语意源头又应该是很久远的,怕3000年不止。这词儿是跟“忠臣不事二主”“忠贞不二”和士人的“气节”“节烈”“操守”等一系列儒家的常用辞一脉相承的。总而言之言而总之,是说:一个人一旦选定一件要干的大事(多指政事)或者选定要跟随(伺候)某位正在干大事的人(多指政治领袖),就得以身相许、不可再改变,如烈女嫁夫——能坚守到底者(无论随其荣、辱、生、死)就算“政治品质好”,反之,如杨度那样变来变去、总改换门庭,则算“政治品质不好”。而中国历史由于经常有“稳定”与“重新组合”的格局变化,于是,“政治品质”的“好与坏”的反正两面的例子还蛮多,甚至出双入对。譬如,汉武帝时的苏武和李陵,就是正反一对;还有明末的洪承畴和史可法也是;像三国的吕布、明清时的吴三桂,不用说——他们既搞过人生(政治)的多次选项,又有女色搅拌其间——这“政治品质”嘛,显然就坏到极点、坏得流脓、没探讨余地。

让我一想起就觉别扭的,是电视剧《汉武大帝》中皇帝一听说李陵在无奈中降敌,痛心疾首地说“他,他怎么就不死了呢”。这说明皇帝既知道李陵降敌的“无奈”又惋惜这个人才,可他就不去想一个生命是该以生存为起码价值的。洪承畴的故事更具戏剧性。崇祯原以为他抗清“光荣了”,在北京大张旗鼓地祭奠他,而洪本人被俘后也抱定一死之决心,可到头来“生存第一”了。这样,我们差不多就可以得出一个结论,最希望这些人去死、去“尽忠”的,原来是皇帝、是主子们,肯定不是他的妻儿老小。皇帝主子希望别人永远对他们“尽忠”直到死,而他怎么处置别人可就不管不顾了。譬如,崇祯杀袁崇焕,他可就不多想那“对”“错”了;而且,觉得你即便被老子错杀了那也是对我皇家尽忠……当然,也有“洪母骂畴”的留传。无疑,那位洪老夫人是被圣贤书、忠君道搞没了爱子心。而这圣贤之说、忠君之道的“愚忠”道德,毒害了中国百姓和读书人达数千年。我想,若让洪承畴的妻儿们抉择,肯定是希望他活着与家人团聚的。


2

湖北作家邓一光先生写过一篇《远离稼穑》的中篇小说。写的是一个老实巴焦的农民只喜欢种地,后来无奈当了红军,结果当了三次俘虏……人生结局十分惨淡。小说很感人,我读了两遍。那年我在汉口,《芳草》主编钱鹏喜先生告诉我,邓一光出生于将军之家。这让我心生惑疑。他为什么要写这样一个总当俘虏的“四爷”(小说中“透露”的人物关系)呢?“求生”和“求名节”,对于一个人到底哪一项更重要呢?在生死于瞬间的血腥战场上,当了俘虏,这个人就没脸再见人了吗?我们在生活中就只能崇尚和理解英雄与烈士吗?在求生与求死之间,人类的终极关怀应该选择哪一个?人,有没有这种选择的自由?不愿意做英雄的平常人,该不该在这世上存活下去?这种“活”该不该受到理解和关怀?我相信,对于这些问题的探讨,无论在古代现代绝不是无意义的。

——这是“以人为本”的终极关怀。

海涅在《两个波兰人》中这样说过“为祖国牺牲是挺好的,可活着就更妙了”。

说到文化人,既有钱歉益样的怕死者,也有把死看得很淡的,譬如跟杨度同时代的王国维——他平静而轻悄一头栽进昆明湖,遗书上写“五十之年,只欠一死”。

至于他到底是“殉清王朝”还是“殉文化”;还是因“与罗振玉交恶”还是“心灰于时局动乱”或“丧子悲切”?就都是后人的“淡操心”。这位正置壮年、学术研究正属旺季(不搞政治)的国学大师,既然选择了昆明湖、又精心挑选了五月初三(有人说他有意避开五月初五——屈原投江日)——那他这死自然是他“牛心拐孤”的一种人生归宿。王国维的死跟杨度后来“聊倒”于杜月笙门下,每月拿杜的500块银洋“活着”的人生选择,同样是一种“自我”。个中的无奈、酸楚、隐忍、恨悔,是他自家肚子里的事。至于,谁愣要在其中寻觅一种“可贵与卑微”“对与错”的品质,我以为没多大意义。

因为人生际遇是由不得你的,包括你的抗争;而你的“品质”正是该凸显在这“际遇”与抗争的夹缝里。世间有几人能像像墨翟和阮籍那样,一个遇到“歧路”就流泪,一个遇到“穷途”就大哭。可抗争之苦,只有自己清楚,外人是单看结果的。

——这道难题,怕是只有上帝才能解得开。

蒙田有一句话值得咂摸——“世上最大的事,是一个人知道什么才是他自己的”。是的,现代的智者们可能更明白了,一个人先弄懂自己比干好什么事都强。

我总忘不了邓一光写他“四爷”——一个人从战俘群里冲出来,抱一块大石头叫骂着冲向美国坦克群的情景——他尝过前两次被俘虏的耻辱,这次又是面对外国敌人,这位倍受战争之苦的“老兵”倒是真想赴死呀……可到头来——他还是活下去了。

——是的,人在强大的客观“际遇”中,去抗争——着实是难能可贵的。

——可那,又是多么渺小而无奈呀。


3

说到杨度,其一生行止是很值得后人在其“品质”二字上,细细品咂的。

我既不说他曾以《湖南少年歌》——“我本湖南人,唱个湖南歌。中国于今是希腊,湖南当作斯巴达;中国当是德意志,湖南当作普鲁士。如果中国国果亡,除非湖南人尽死,诸君诸君慎于此,莫言事急空流涕!若道中国国果亡,除非湖南人尽死。尽掷头颅不足惜,丝毫权利人休取。莫问家邦运短长,但观意气能终始”——唱热了包括毛泽东在内的多少三湘青年的血;也不谈他在日本把黄兴介绍给孙中山,跟孙盟誓“吾主张君主立宪,吾事成,愿先生助我。先生号召国民革命,先生功成,度当弃其主张,以助先生。努力国事,期在后日,勿相妨也”。

杨度从小与其妹就有“才子”“才女”之誉,而且他跟别的读书人不一样,他既不死抠八股文章也不摆弄什么华章琦句。他早年师从湖南名儒王壬秋(闿运)。老师很看重他,称他为“贤子”。当时,他专攻“帝王学”。后来又倾心于正风行的“新学”,进了湖南师范。而纠杨度一生的悲剧,也就是从这“研帝王之学”开始的。

   ——那么,什么是“帝王学”呢?

   简言之,就像“三国”时的诸葛亮,先物色(选择)一个“将来可能成为帝王”的“非常之人”;尔后,你就许身于他、跟定他——为他设计“非常之谋略”;这样,你自然也就成就了自己“非常之功业”。现在想来,这是儒家的实用学,被中国特有的“皇权霸道”污染得很糟糕的一个侧影。而这个“糟糕的儒家实用学”,又被中国文化人奉为天经地义的“人间正道”达数千年。正是这个潜入灵魂的动因,给杨度日后为袁世凯称帝搞什么“筹安会”、写荒谬的《君宪救国论》的人生大败笔,埋下了思想祸根。

   再有一点是,当年戊戌变法失败后,他因被怀疑是“康梁余党”——避祸日本;是袁世凯和张之洞向朝廷向慈禧力荐他“精通宪法,才堪大用”,他这位曾在“经济特科”考试中获一科二名的“新学进士”,才真正步入“庙堂”之上的。这样,从“公”从私,他都开始跟袁世凯搅到一起了。也就是说,在不知不觉间,袁世凯成了他从“潜意识到前意识里”曾企盼过的那个“可能成为帝王的非常之人”。虽然,还没到像诸葛亮效忠刘皇叔那样鞠躬尽瘁。可他敢在载沣要杀袁世凯之时“拒不草诏,冒死论救”;在袁被“开缺回籍”、最背运之时,他能往来于北京和彰德(袁隐居处)之间来烧这爿“无火冷灶”,遂成了袁的朋友和谋士——这已经就“确定”了他们日后的某种必然关系。

    ——这里还有个症结要补述一下。

    那就是,当时清末民国初年社会制度的转型,使旧时的文化人(包括清廷的士大夫)急遽向新型知识分子转化——如杨度这样新旧参半、又必须植根于中国文化环境的文化人,只是把原本奉行的“修、齐、治、平”的理念,在口头上变成了时髦的“救国”口头禅——骨子里仍然把“为官”看成人生最佳选择。而在这一点上,在英国留学3年的严复和在海外浪迹多年的梁启超,以及辜鸿铭、林纾等沾洋风气的学者们,跟杨度们就有文化上的“深思远瞩”与“务近求实”的差异……可历时3000多年的儒家的“积极入世”那股子不甘寂寞的劲头,却时时在“杨度们”身上迸发。于是乎,辛亥革命前,杨度积极帮助清政府搞“挂羊头卖狗肉”的“假立宪”。譬如,他为“五大臣出洋考察”写“宪政大纲”“行宪程序”啦;后来又为清廷王公贵戚在颐和园办“立宪扫盲班”啦;给“皇族内阁”当什么“统计局长”啦,均属此类表现。

   ——用现在的眼光看,这些“政治活动”大有“闹剧中的‘丑角’”的味道。可在当时的民族和国家正处“变革”的危难之时,那是倾注着一位有识之士满腔热血的。

然而,就在清廷的“假立宪”无休止的迁延时日之际,辛亥革命爆发。“君主立宪”的可能性忽然变得遥远了。杨度,自然不能不转换角色——他开始穿梭于北洋集团(其实,他跟“北洋集团”有本质上的区别)和革命党之间,当起了“纵横家”。这,与其说是他钻营,不如说他条件独特——双方都是他的老熟人、老朋友。再说,当时的“君宪派”本来就是清王朝与革命党之间的中间派或叫缓冲派。是的,人生的复杂就复杂在这里。杨度这一时期的活动,既是他“努力国事”的基本人生宿愿的体现,又包含他当初在日本与孙中山的“相帮之旧约”。至于他是不是“两头讨好”、想跑出个官当当,这很难辨识。但有一点值得思考——那就是,凡“想当官”或“有意讨好”的人,都是些冷静的“理智”者——私心很重的人。而当时,比较理性和冷静的人该“看看形势”再出来活动。如梁启超、严复(尽管他们都不同程度参与了“当时之事”)。可杨度其人不然。他是在明摆着“讨不得好”的情势下,还执拗地干着“帮忙”的傻事。

   果然,当他把“事”跑成——清廷逊位、袁氏当上大总统、孙中山和黄兴也成了国家干部、唐少仪当上总理,而忙火半天的杨度却“没他什么事”了——远走青岛。该说,在那段时日里最劳而无功、“吃亏蚀本”、又不被世人理解的“输家”,只有杨度一人。

   那么,再看看杨度的人生大败笔——“筹安会”一事吧。

   ——这,首先要从辛亥革命、革命党、袁世凯三者说起。


   首先,我们必须正视“辛亥革命”是一次极不成功、极没名堂的革命。它只是在动摇清王朝这一点上,起到“在全国炸响了最重的一炮”的作用,且这一炮还不是当时最出名的孙大炮放响的。尔后,除汉口的废墟、硝烟、荒冢,便是可能酿成的全国大动乱——原因是此革命是一次偶然性很强的事件。再说,这时的革命党人——既无组织全国民众对抗北洋军的能力,又无迅速提高民智建立“真正共和”的把握。最后,孙中山以“让位”换得清廷逊位的“个人”行为,成了黯然的结幕造型。至于袁世凯以北洋军的武力,一手压清廷一手压革命党之事,自不必说。关键是他身边确有不少与“革命”不相融的“君宪”派人物,包括清廷一些遗老遗少,甚至还有西洋高参古德诺和东洋顾问贺长雄——这样的旁观中国之事歪嘴和尚。杨度自然是袁氏营垒中的要员。可不知怎么,杨度在袁氏那里,总混不上个“正角”来,不是什么南北议和“代表团高参”就是什么“汉口商场督办”;到了选“内阁总理”选“国务卿”时,总没他的份儿;混得还不如他的同乡熊希龄和他介绍给袁世凯的他的同乡夏寿田——这样的庸才;连后来所谓的“筹安会”会长,也是他自封的。最后,他甚至沦为“太子”袁克定的智囊。可重要的是,在当时形势下,杨度以他偏执的看国事(考虑国家统一、不发生动乱)的目光,看到的是——只有“君主立宪”才是中国惟一的希望——“共和”在他眼里是难以为继的——其实,直到现在作形势考量,他当时的观点也不全无道理……所以,当袁世凯把“旷代逸才”的大匾额送给他时,他该未必多想自己将来可能是个什么前景,而是觉得那“立宪的希望之光”就在眼前了。于是乎,他非但到处游说奔走,搞出个“筹安会”;最后干脆变成“洪宪”登基的“劝进会”,他还洋洋洒洒、振振有词地写出自己贯之而一、极以为是的“非立宪不足以救国,非君主不足以成立宪”的鸿论——表现出一个真而确真的杨度。

   这不知该算他“愚鲁”,还是算他“执著”?其实,道理很简单,北洋集团是靠亮锃锃的枪杆子说话的,即使像徐世昌这样的“秀才”也是从“小站”时就跟随老袁练兵的。时髦的话叫有“硬件”。而杨度是凭头脑和嘴巴,以及人事关系来为老袁效力的,是“软件”。何况他每每还可能表现出“舍我其谁”的酸、硬、臭的书生派头来。

   这其中有一段杨度说服严复参加他的“筹安会”的对话,以及严复对袁世凯的前后态度的转变,很值得我们在把握当时文化人心理动态上,做一番透视和确准。

   想当年,袁世凯刚当北洋大臣时,就曾想收编已颇有盛名的严复。可那时严复却说“袁世凯是个什么东西?(听这话,有点像翻袁世凯“背叛戊戌变法”的后账)?够得上延揽我”。可到宣统继位,摄政王载沣逼袁下野之时,严复倒说“看来看去,袁还是一块国家柱石,置之闲散,未免可惜”。然而,严复毕竟是不主张“革命救国”的渐进派,即使当上民国京师大学堂监督,也冷静地认为当时的民国是有名无实的“共和”。

所以,当杨度要他参与“筹安会”时,杨说:“幼(严复字幼陵)老,您是反对共和制度的,近来德皇威廉第二也说共和制度不宜行之中国。您对此有何高见?”

   严说:“我没有什么高见,国事不同儿戏,岂可一改再改。”

   ——这话,其实一语破的、说出此问题的原则性和严肃性。

 杨说:“中国非统一不可,而欲统一则非有一雄豪君主挂帅。我想,发动组织一个研究国体的团体,请幼老为发起人如何?”

 严说:“你们何必研究,称帝称王自为之可也。”

    ——这话说得明明白白,说明严对“北洋与袁”的意图,旁观得比较清楚。

    杨见话不投机,忙改变口气说:“幼老,您错了。政治主张不本学理则而行之不顺,学者不以所学献之国家则不忠,您是才、望俱隆的高士,岂可高卧不出,如天下苍生何?”

    ——这话,既是杨度自己“努力国事”的心态流露,也说明他非常懂得严本人以及类似严的当时不少文化人的心理状态(或叫共同语言)——脉搏、痛点在哪里?

    严复果然被这句话打动了,说:

 “好吧,你们去发起,我可以列名。”

    ——真可惜,看事透辟、行事沉稳的严复,竟然也克服不了自己的“病根”(忧国忧民情结)——还是跟着杨度蹚了这趟混水——成了臭名昭著的“筹安会”发起人之一。

   然而,当我们细读这段话时,还是能隐约可见当时文化人的真性情的。那就是——无论他们各自主张如何迥异,只要一提起“国家”、“苍生”乃至“学理研究”都能被震撼、被俘虏的;对自己的名利得失,都未必放在心上。

   该说,这一点是很值得提一提的,也值得后人寄予感佩之情。

   ……就这样,杨度从小的“帝道之梦”在辛亥革命中成了泡影;而他的“君宪之梦”又在“洪宪”称帝中灰飞烟灭;他的“救国”之路在哪里呢?是佛堂?是山林?是国外?

   其实,他不是不知道,此举是要遭国人唾骂的。可他却侃侃地说“怕人骂者是乡愿,岂能任大事哉。我等倡助帝制,实行救国,自问之不愆,何恤乎人言。”当然,这话也恰恰让我们从中嗅到——中国文化人的“不贰”的固执意识。即如柏杨说的“不惜用10个后来的错误,去维护原来的1个错误”。

    这样再去看,袁世凯的“洪宪称帝”失败后,杨度虽被位列第一通缉要犯,可到了张勋复辟之时,他仍敢“赞而画之”,这显然也就顺理成章的。

   然而,又令人赞叹的是,他也从没忘怀当年在日本跟中山先生的“谁先成功彼来帮”的旧约定——民国11年,陈炯明叛乱,他受孙中山委托去说服曹锟制止吴佩孚援陈,帮助孙中山度过一次政治危机。说来,孙中山对杨度这位老朋友还是了解且理解的,多次说他是“能履行诺言的政治家”,让革命同仁“幸勿以往见疑”。此外,他为营救李大钊和救济受害志士家属,卖了自己北京青岛的两处房产,多年积蓄一空,最后落个无家可归、寄人篱下……其实,这些“善事”也是杨度的“政治”品质的一部分。

只不过,在那一段很少有人能把政治形势透看得极明白(包括孙中山)的历史时期里,杨度是个失败者,是个人生选项与政治气候极不对位的、首战就不利的失败者,一步赶不上、步步赶不上、屡败且屡战的失败者;是那一历史时期的典型的政治悲剧人物。而在我们的历史传统和世俗伦理中,又从来容不下失败的、悲剧性的人物。

   ——成王败寇嘛。


4

    这,就又扯出一个问题来。

    对成功英雄的崇拜、对失败英雄的贬污——在中国文化中,从来不乏其人、不乏其事。最早品尝到这两种待遇的就是“鲧”“禹”父子二人。鲧由于治水没成功,便遭后人诟病,说他是“窃帝之息壤”,如何如何。只有具人本意识的屈原为他说了句公道话——“鲧婞直而亡身”,说他因“倔强率直”而被杀身。鲧的儿子“禹”因治水成功,就受到另一种待遇——即使他滥杀无辜(杀了开会迟到的防风氏),又乱搞男女关系(跟塗山女野合)也没人说三道四,甚至给予辩解,把他吹捧成“至贤至圣”之君。再如,个人品质很相近的“李世民”和“杨广”分别受到的褒与贬,也是这种不公正的“成则赞,败则贬”的待遇之别。秦晖先生批评电视剧《雍正王朝》时说过“有为之君未必有德”的话,很值得思索。至于吕布、吴三桂之流,人们就更是竭尽“泼污”之能事了……而在这一点上,西方人跟我们就不同了。他们既崇拜成功的英雄,更崇敬失败的英雄,因为失败的英雄往往更具人格魅力。譬如,对“普罗米修斯”“俄狄普斯王”对“凯撒”“耶稣”,人们对他们的悲剧人生、悲惨结局以及造成这惨局的他们的个人人格,予以高度评价;并把他们的悲剧大肆颂扬,以激发人类情愫中最重要的“悲壮”情绪。

——我想,这才是一种景深的“以人为本”的终极关怀。

相形之下,“政治品质”这一判辞和以它来盖棺论定人,显然就浅薄偏颇了。这其中还包括由“政治品质”一词繁衍出的什么“改换门庭”啦“卖身投靠”啦“认贼作父”啦,等等一系列判辞或说罪名(也是“十年文革”的口诛笔伐中耳熟能详的)。应该说,这种跟封建帝王意识联系一起的“官方语言”,能让人听出些别有用心的味道。

一种思维一种判断往往受到某一时代的局限,受到某些人、某些书先入为主的影响。这样,剔除那些“想当然”,揭示以往认知中的“残缺”或曰谬误,就成为我们现代人走向未来的一种很重要地“自我健身”与完善。法国思想启蒙学者卢梭曾说过——“我们天赋的良心是万无一失的善恶判断者”。他所谓“天赋的良心”,其实是一种“良知的沉淀”。只可惜,眼下的教育界和传媒体都不能给予人们这方面的滋养。人们只能像每日三餐后仍须加些“补品”,搞“自我维护”,给自己另加些知识的“营养素”。



5

其实,就杨度的“夕阳最后一瞥”也足以说明这“政治品质”一词的不准确性。1929年秋,杨度由陈赓(一说潘汉年)介绍,在周恩来批准下秘密地加入了共产党。而这一点,稍加思索就该弄明白,这恰恰既不能说明杨度其人“政治品质好”,也不能证明他“政治品质坏”,只能体现他那一如既往的“努力国事”的初衷没改,“积极入世”的传统犹存,依然是那么性如游侠、心似烈火、急功好义。也就是说,他的政治取向只是他思维及意志能动的一部分而已,不足以概全一个人的人格品质的优劣。

另外,还有一件事也是值得品味的——那就是解放后几十年里,很少有人知道杨度是共产党员。按说,连释放溥仪和杜聿明,社会喉舌都在海内外大肆宣扬——我们的思想改造如何成功,连封建皇帝和国民党战犯都被改造成了社会主义公民,云云。那么,像杨度这位清末民国初的名人入党,为什么不能高扬一下呢?……思来想去,显然这“政治品质”一辞一直在杨老先生身上作着怪呢。呜呼!“政治品质”何其重要哟。

最后,我还是用杨度临终自题的挽联,来结束此文吧。

1932年冬月,杨老先生病倒在上海租界。他为自己写下“帝道真如,如今都成过去事;医民救国,继起自有后来人”。显然,杨度老先生到死也没忘记他的“帝道”。

——是啊,杨度死后的百年里中国人难道真的脱离了那“帝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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