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习近平和夫人访问欧洲各国，系统阐述关于文明间相互交流和借鉴的看法，在国际外交舞台上是很值得关注的事。

其实，在国际舞台上，中国国家元首过去20年的类似讲话，基本一脉相承。只不过这次讲话的色彩更浓烈，语调更高昂。从习近平这次一系列的谈话来看，有几个基本原则论点：古今中西的几大文明，各自有其特点，但这些特点完全不应成为互相敌视和排斥的原因，倒恰好是彼此借鉴的理由。而要相互借鉴，前提就是不能贬低他方，文明是平等的，是包容的。特别是，有包容力的文明才会有生生不息的生命力。这个道理不仅仅适合于国际间的文明，站在国内角度看也一样成立：中国诸子百家的盛况，对东来佛教各个流派的消化吸收，对西方文明的借鉴，都是文明有包容才会繁荣的铁证。

毋庸讳言，随着中国经济与军事力量的相对上升，越来越多的国家、团体和个人对中国的再崛起有担忧。本来中国在亚洲就当了一千多年的老大，近两百年明显衰弱后，近几十年又开始复兴，睡狮正在醒来。在古代中原人眼里，早成熟的中华文明是天下惟一的文明，其它都是蛮夷。近代以来，虽然是世界各大文明同台竞技，但也常有中国人说自家的文明独一无二。如果没有经济和军事实力来支持，这纯粹只是文化观念。随着中国硬实力的增强，如果我们还总强调自家文明的独一无二，难免会有众多外人担心你想做霸主，甚至可能去压倒、征服别家的文明。

你只要每天阅览国际主要媒体，就不可能忽视，世界上这么担忧和发声的人和团体不在少数。不仅在西方有，在亚洲非洲、在更遥远的第三世界国家，都有。他们的这类担忧不仅是从历史延伸而来，也跟这些年来为数不太少的中国人自己的观念和说法密切相关。

俗话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虽然国人自己在讨论问题时有很多正面的、值得外人珍惜的观念和说法，但中国这个林子太大，什么样的人都有，外界往往更易被中国国内某些圈子里的极端言论所吸引乃至震惊。比如，有些中国人总喜欢夸大国家间的敌对趋势，好像全世界有个阴谋中心，每天都在用种种卑鄙毒辣手段破坏中国的发展、阻挡中国的复兴，要永远把中国压在地下。由此而来难免激发出一种对应的极端看法：随着中国复兴，必然要把所有竞争对手打垮；中国的复兴就意味着世界各文明间的大冲突，东风必须压倒西风。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没有其它的结局。

读读习近平的文明宽容论，国人应该理顺思路：不要老是把国家跟国家、文明跟文明之间的关系，看成是水火不相容的敌对关系。总体而言，敌对的少，和平共处的多。有时别国的少数人、几家媒体或公司发表了不友好的言论，做了不友好的行为，那并不意味该国就一团黑，该国人都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2008年奥运火炬传递，在法国遇到有些人的游行示威，火炬手金晶受到别人的扰乱，决不意味着法兰西人都是敌对势力。

这次习近平在法国提到，邓小平、周恩来、陈毅等留法学生受到法国文化的积极影响，并说自己读过一大批法国作家、思想家的作品。这些名著体现了对人类文明的深沉思考，饱含睿智。再回过头来看看，中国国内2008年夏天那些充满着仇恨情绪的言论，无疑与此格格不入，黑白反差太大。

习近平讲话中几次提及中法两国互相交融的“中法梦”，习近平访问美国时也提到中国梦和美国梦有共同之处。这样的表达令外国人听了挺亲切温暖。中国梦与古老的欧洲传统和新颖的美洲传统之间都有相近相通的要素，那就是说，中国梦就是人类共同梦想的宝贵部分；正在复兴更新的中华文明，就是人类文明繁荣昌盛的动力源之一；中国人的未来连接着全球文明的共同体。

习近平在重要国际舞台上的文明阐述，对国内那些有意传播仇恨言论和借煽动各文明之间的敌对情绪出名、发财、升官的人，是非常有效的解毒良药。以文明间的交流合作繁荣的正面观念，去荡涤那些夸大、煽动、制造不同民族和不同文明间仇恨的有毒观念，中华复兴才会被全球更多的人们、团体和国家欣然接受。

中国最高领导层在国际上反复表达的文明宽容和交融论点，国内的传媒界、学术和教育界、政界，不应将其只看成是政治家在外交场合的礼貌讲话，而应把其表达的价值观在国内的公共讨论和社会治理中贯通一体，依据这些讲话所展现的美好观念，推出相应的文化和教育措施。

比如，在美洲欧洲很多国家都有一门课，叫Social Studies/ Cultural Studies (社会/ 文化研究)，讲本国、本文明与其他国家和文明间的关系，培养学生的多元文明视野和对别民族的理解宽容态度。

如果中国的大学中学课本能把中国领导人在世界其他文明中心讲的那些话收进去，或据此编写文明开放交流的教材，那就能清洗社会里流传的狭隘思维和仇恨观念，有效提升青少年“世界中的中国”的认知水平，为中华复兴培育具有合理世界观的新生代。

三十多年来，中国改革最重要的动力有赖于对外加大开放。中国是世界中的中国，而不是中国VS世界。如果我们对外部世界的态度被以敌视和对抗为主的意识误导，最后只能是没完没了的动拳头挥刀枪。

有些人自小受你死我活观念的熏陶，在国内关起门来常讲些无知无畏的诳言乱语。如果他们走出国门，很快就会处处碰钉子。更而言之，如果把中华复兴的事业交付给这种心态的人去做，无异于南辕北辙。任何一个文明，不论有多古老有多特色，也必定含有与其他文明共享的一些价值理念，否认这一点，你就无法参与全球精神财富的大循环。

南方周末特约评论员 丁学良 （戴志勇博士编审）

载于 《南方周末》2014/ 04/ 03-04 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