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是洪秀全诞辰200周年,太平天囯运动失败150周年。多少年来,誉之者称之为复兴运动、民族革命、民主革命、农民革命、共产主义的实行者;毁之者诋之为粤匪、发逆、长毛、异端、极权主义的代言人。太平天囯与洪秀全的功过是非,一言难尽。但这场延续十多年、波及十多个省份的建造人间天囯的运动,造成数千万生命的丧失,则是不争的事实。《南方人物周刊》2014年第1期刊文《洪秀全“上帝之子”的“人间天国”》,还原这位太平天国缔造者的真面目。
天王不用读书人
被太平军搅得焦头烂额时,不知咸丰帝奕詝有没有动过这样的念头:从道光八年到道光二十三年(1828-1843),这15年里的广州知府和广东学政都应该砍头。要是他们当初稍微放放水,给洪秀全一个秀才的功名,很可能就不会有后来这场绵延14年、兵连18省的大祸。
1850年2月末,在大清帝国的都城北京,道光帝驾崩咸丰帝登基。一个月后,在帝国偏远省份广西,前教书先生、现拜上帝会教主洪秀全决定起事。不到一年,广西桂平金田村聚集起一支两万人的军队。1851年3月23日,洪秀全登基,称太平天王,正号太平天囯。所以,1851年既是咸丰元年,也成了太平天囯元年。
当时,广西正大闹“会匪”。咸丰帝并不清楚数十股叛乱孰轻孰重、孰急孰缓。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没闹明白“金田逆匪”的“贼首”到底是谁。
洪秀全比奕詝年长17岁,出生于广东省广州府花县一个农民家庭,族名仁坤,小名火秀。洪家是由嘉应州(今梅县)迁居此地的客家人。
火秀6岁进村塾念书,14岁第一次参加“童试”。当时童试共有县试、府试、院试3次,连过3关就能成为生员,俗称秀才。那一次洪仁坤县试高中,府试却失手了。这没什么,毕竟他还只有14岁。
1836年、1837年,二十出头的洪仁坤又考了两次,照样名落孙山。第3次失利之后,他似乎连走回家去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得雇了两个轿夫。之后他在邻近的乡村当了6年塾师。历来塾师倒以科举失意者居多。他们靠教授知识谋生,称为“舌耕”。6年之后,已届而立的洪仁坤最后一次赴考,依然落榜,愤愤不平地说了句大话:等我自己来开科取天下士罢。就在那一年他失去教席,开始了秘密传教的活动。
咸丰帝对广西叛乱是极度关切的,他先后派了数位名臣去平定。第一位钦差大臣是林则徐。他不顾病体上了路,但走了17天,还没到广西境内便溘然长逝(后人倒因此少了麻烦,否则人民英雄纪念碑上“虎门销烟”、“金田起义”相对,多少会有几分尴尬)。而后是当时的能人、前两江总督李星沅,有名的酷吏、前漕运总督周天爵,已位极人臣的文华殿大学士、军机大臣赛尚阿。结果却是:李星沅病死、周天爵奉旨回京、赛尚阿革职拿问。
令咸丰帝和名臣们手忙脚乱的到底是些什么人?
1851年9月,太平军夺取了他们的第一座城池永安州城(今蒙山县)。在此停留的7个月里,洪秀全完成了一系列的军政建设,还封了5个王。东王杨秀清是个烧炭的山民;西王萧朝贵是自耕农;南王冯云山和洪秀全一样,在乡下读过几年私塾,可以算小知识分子;北王韦昌辉有几家店铺和大片田地,翼王石达开出身于富贵之家,这两人可以算士绅或地主。
他们的出身不尽相同,学识有限倒算是共同点。
据说,太平军围攻长沙时,左宗棠曾去拜见洪秀全,献攻守建国之策,并劝天王尊崇儒教,放弃拜上帝会。因洪秀全不以为然,左某悄然离去,成为湘军中平定太平天国的重要人物之一。忠王李秀成日后的自供词一语破的:“天王不用读书人。”
知识分子常有自己的想法,头脑不容易改造,自不能轻易信任。书生文士在天朝是不可能得志的。太平军视为至宝的是孩子。每攻陷一座城市、路过一个乡村,必定竭尽可能把他们带走。孩子最天真无邪,加以训练,将来就可以成为死士。天朝晚期的将领,许多都是被带上路的孩子,例如英王陈玉成。
至于普通将士,大多出身于苦寒之家。除了广西山民,“所据之地,男子一律‘随营’,先动以甘言,再施以威劫。所谓甘言,即传集百姓听‘讲道理’,如有不从,定斩不留。”——史家郭廷以总结。湘军的张德坚在《贼情汇纂》中记录,太平军掳人常常要“看手相”:如果掌心红润,手指上没有老茧,“恒指为妖”。反之,“挖煤开矿人、沿江纤夫、船户、码头挑脚、轿夫、铁木匠作、艰苦手艺,皆终岁勤劳,未尝温饱,被掳服役,贼必善遇之。”
清末革命团体光复会创始人之一陶成章认为,太平军有中国民间秘密会社色彩。“非尽本于耶稣,而实有根于洪门之旧规而然也。”
洪门又称天地会。为了壮大其队伍,太平军曾大量收纳会众,尤其是天地会党徒。不过洪秀全并不认同其“反清复明”的宗旨,“此种主张在康熙年间该会初创时,果然不错的;但如今已过去二百年,我们可以仍说反清,但不可再说复明了。……如我们可以恢复汉族山河,当开创新朝。”
太平军号称平等,其实分别心甚重。入上帝会的称为兄弟。来自广西的称为“老兄弟”,享特殊待遇,后入会的称为新兄弟,一般百姓则一律称为“外小”。天王许诺“兄弟”们:“上到小天堂,凡一概同打江山功勋等臣,大则封丞相、检点、指挥、将军、侍卫,至小亦军帅职,累代世袭,龙袍角带在天朝。”按太平天国军制,每军置军帅一,下辖一万三千多人。
“凡是拜上帝之家,房屋俱要放火烧了。寒家无食,故而从他。乡下之人,不知远路,行百十里外,不悉回头,后又有追兵。”他们走上的是一条不归路。
钱穆先生曾分析说:“农民骚动的主因,必由于吏治的不良,再促成之以饥荒。在官逼民反的实况下,回忆到民族的旧恨。这是清中叶以后变乱的共通现象。”“因一时一地的饥荒而激动变乱,要想乘机扩大延长,势必采用一种流动的恐怖政策,裹胁良民,使他们无产可依,只有追随着变乱的势力;这便是所谓‘流寇’。这一种变乱,骚扰区域愈大,虐杀愈烈,则裹胁愈多。”“饥荒可以促动农民,却不能把农民组织起来,要临时组织农民,便常赖于宗教。”“用邪教的煽惑起事,用流动的骚扰展开,这是安静散漫的农民所以能走上长期叛变的两条路子。”
天父入梦对天父下凡
当年的《英国政府蓝皮书》有一段关于太平军的史料:“……彼等已创立一种新宗教,可称之为一种伪启示,……足令一般毫无成见者怀疑其信仰是否真有诚意。”“如冒称直接与神晤对……上帝临凡,此诚与吾人就基督教圣经中所习见者大相径庭。”一位游览过天京的洋人则表示,“我们的圣经注解,都很难得到他的赞同,我们最好的经本,都被他用朱笔在旁批上天意,全弄坏了。”“教皇如有权治他,早就把他烧死了。”
这里的“他”指的是洪秀全,拜上帝会的创始人。1836年第二次赶考时,他在街头得到一部基督教布道书《劝世良言》,作者是当过排字工人、后来成为中国近代第一位华人牧师的梁发。当时他翻了翻目录便放下了。1843年第4次科考失利后,有人劝他细读——结果他大彻大悟,敬拜上帝,自施洗礼,自行传教。
人们听说他不是一个普通人。1837年第3次落榜之后,他大病四十多天,做过一个很奇怪的梦。梦中他见到天上的父亲、母亲和兄长。父亲指点他必须改名。“洪火秀”的“火”字犯讳,要用“全”字代替。他可以叫“洪秀”、“洪全”或“洪秀全”。父亲还赐封他为“天王大道君王全”,并说,“尔勿惧,尔放胆为之,凡有烦难,有朕做主;左来左顶,右来右顶,随便来随便顶,尔何惧焉!”
后来他读了《劝世良言》才知道,顶他的父亲是上帝爷火华,他的兄长是耶稣。
“秀全”二字拆开来是“禾(我)乃人王”。他在读书之后是解了梦还是造了梦,无人知晓。不过教众们日后得知,冯云山、杨秀清、韦昌辉、石达开分别是天父的第三子、第四子、第五子、第七子,萧朝贵既然是天父第六女杨宣娇(杨秀清的干妹妹)的丈夫,当然是天父的女婿。
按说除洪秀全之外,冯云山的资历是最老的。据说他精于相术,早就看出洪秀全“多异相”、“有王者风”,所以成了他最早的追随者。事实上广西的许多信徒,包括杨秀清和萧朝贵等人,都是在他孤身深入紫荆山区传教时入会的。就算在天国大家庭里,他也仅次于洪秀全。然而在永安城封王时,他的排名却在四弟、六妹夫的后面。原因是这两人已经是天父上帝、天兄耶稣的代言人。
传教过程中,冯云山一度被捕,洪秀全离开广西避祸。拜上帝会众人心惶惶时,杨秀清忽然跌倒在地不省人事,没过多久又站了起来,念念有词:“众小子听着,我乃天父是也!今日下凡,降托杨秀清,来传圣旨。”半年之后,天兄耶稣降临到了他的密友萧朝贵身上。
事后,洪秀全和冯云山承认了天父天兄下凡的真实性。天父还获得了一个别名:高佬(粤语,高个子的人)——也许是为了让信徒感觉亲近。梦中受命的天父第二子和为天父代言的第四子孰高孰低?这是危险的问题,但到南京之前他们没必要也没时间想得太多。
恰好在太平天囯建号两年后,1853年3月,太平军攻陷南京。29日,一切准备停当,天王坐着黄色的大轿子从水西门进入南京城。据说这顶轿子要由16个人来抬。簇拥着轿子的人下令路人跪迎,且不许仰视。此外还有32位艳妆女官,纱帕蒙面,骑着马跟在天王坐轿后面,一起进了两江总督衙署。
现在,这座城市被改名天京,成为天朝的都城。洪秀全开始布置将两江总督衙署改建、扩建为天王府。时人记载它“周围十余里”,比明清故宫大一倍多(太平军失败之后,建筑所剩无几,在此重建两江总督衙署。民国时期,这里又成为孙中山的临时大总统府和蒋介石的总统府所在地)。宫殿门外挂着十余丈黄绸,上面是每个直径五尺的字:“大小众臣工,到此止行踪。有诏方准进,否则雪云中。”(“云中雪”为剑名,“雪云中”指问死罪)。
军国大事一直是东王杨秀清主持——他制定了一路北伐、一路西征的战略。其中一支北伐军竟只用了5个月便兵临天津城下,搞得咸丰帝坐卧不宁。天京方面,天王洪秀全深居不出,此时西王、南王已死,按规矩能瞻仰天颜的“兄弟”只有东王、北王、翼王等几个人。天京城里有人揣想,其实根本没有洪秀全这个人,当初被大轿子抬进城的是个木偶。
原本洪秀全是可以“开科取天下士”了。令人意外的是,这年首次开考题目居然是“四海之内有东王”。年底,天父突然下凡怒责次子,并要他跪下受四十杖。北王等哭求开恩,并表示愿代天王受杖,天父也不答应。直到天王趴下准备接受杖打,天父才饶过他。
但天父还是下凡不断,而且脾气越来越坏了。他经常责罚天王的亲信韦昌辉和秦日纲。有时连洪秀全本人也要出宫迎接东王,跪接天父圣旨。1856年8月中,他又一次降临了。一向不离天王府的洪秀全被叫到了东王府。杨秀清向他转告,天父认为东王也应当被称为万岁。洪秀全身边没有心腹将领,只好答应了,建议在两个月后杨秀清生日宴时办这场盛事。
半个月后,北王韦昌辉潜回天京,率兵突袭东王府。杨秀清没有来得及躲进应付紧急状况的“空墙”。他的头被割下来挂在街心的木杆上。问题是城中还有许多东王部队。他们得知天王已经颁下诏书,怒责韦昌辉和秦日纲大肆屠杀的罪过,判两人接受处置叛徒的刑罚:五百大杖。东王部下被请来见证两人受刑的过程。他们按规定把武器留在天王府外。等他们差不多到齐之后各扇门就一齐关上了。
翼王石达开奉命回到天京时,事情已经无可挽回了。他当面指责韦昌辉杀戮过甚,却很快收到消息他也可能被暗杀,于是入城当晚又逃离了天京。韦昌辉和秦日纲杀了他的妻子和随从,并派人去追捕他。石达开召集了数万靖难之师直奔天京。于是,韦昌辉的人头被送到了他的帐中。秦日纲也被处死。
12月,“翼王回京,合朝同举他提理政务,众人欢悦,主有不乐心,专用安、福两王……主用二人,朝中之人甚不欢悦。”(李秀成供词)安、福两王是洪秀全的哥哥洪仁发、洪仁达。次年夏天,石达开带着自己的部队离开天京。在沿途张贴的布告中,他透露出了一些蛛丝马迹:“……自谓此愚忠,定蒙圣君明。万事有不然,诏旨降频仍。重重生疑忌,一笔难尽陈。……”
1856也许是太平天囯史上密度最大的一年。天朝的命运像南京城下的长江水,拐过一个高点后急转直下。
纸面上的天朝“土改”
对天王来说,删改、批注《旧约》《新约》乃是至关重要的工作。经文中说道:“上帝无形、无声、无味;通过凡身,我们看不到他的形体,听不到他的声音,感知不到他的存在。”他将其整段删除,因为他见过上帝。另外,耶稣以“上帝长子”的身份进入了《旧约》。在某些段落,天王加入“大哥”、“小弟”之类的词语加强家庭的亲密感。此外他不能容忍不符合天朝道德纲领的文字。《出埃及记》中有一段是“人若引诱没有受聘的处女,与她行淫,他总要交出聘礼,娶她为妻。”这哪算是什么惩罚!他改成了“……他犯了天条第七款(不好奸邪淫乱)。”这在天朝,是要杀头的。
他常常能在《圣经》中得到启示并作发挥。例如批注《马太福音》这一条:“……天国是总天上地下而言。天上有天国,地下有天国。天上地下同是神父天国,勿误认单指天上天国。”所以耶稣说“天国近了,你们应当悔改”,分明是告诉他,天父和天兄要下凡帮他开创地上天国。
这地上的天国应奉行何种制度呢?
从前创作《原道觉世训》的时候,他参考的是儒家的理想模型,《礼记·礼运》中关于天下“大同”的旧说。现在他要自创新制度了。
1853年颁布的《天朝田亩制度》,告诉我们他是怎么设计人间天国的。其中至关重要的是怎么处理土地问题。“分田”——这两个字一直是最能挑动农民神经的。他的办法是按人口来。一户家庭,无论男女,人口多就分得多,人口少就分得少。
凡天下田天下人同耕。此处不足则迁彼处,彼处不足则迁此处。凡天下田,丰荒相通,此处荒,则移彼丰处,以赈此荒处。务使天下共享天父上主皇上帝大福,有田同耕,有饭同食,有衣同穿,有钱同使,无处不均匀,无人不饱暖也。
无人不饱暖自是值得追求的目标。但洪秀全的描绘十分简略:凡天下树墙下以桑,凡妇蚕绩缝衣裳。凡天下每家五母鸡、二母彘(猪),无失其时。
这段文字原型在《孟子》中:“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数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
洪秀全没有提到吃肉。据说在天朝吃肉是从上往下严格管制的。天王每天能分到10斤,依次递减到总制便只剩半斤,一般百姓更是连一口都吃不上。即使无人不饱暖,此饱暖彼饱暖,到底不是一回事。
问题在于,无处不均匀要怎么实现?
金田起事之前,洪秀全没有表示过否定私有财产的意思。但占领永安之后他就下诏,“……凡一切杀妖取城所得金宝、绸帛、宝物等项不得私藏,尽缴归天朝圣库,逆者议罪。”现在,他规定每二十五家设一个国库。
凡当收成时,两司马督伍长,除足其二十五家每人所食可接新谷外,余则归国库。凡麦、豆、苎、麻、布、帛、鸡、犬各物及银、钱亦然。
这么做的理由是:“……天下皆是天父上主皇上帝一大家,天下人人不受私物,物归上主,则主有所运用,处处平匀,人人饱暖矣。”也就是说,只要人人无私,自然就人人饱暖。基本生存需求以外,劳动成果纳入圣库,于是“无处不均匀”。不过国库并非只入不出的。
凡二十五家中所有婚娶、弥月喜事,俱用国库。但有限式,不得多用一钱。……总要用之有节以备兵荒。
洪秀全还建议“兄弟姊妹”们:凡天下婚姻不论财。
此外,天朝体恤弱势人群:鳏、寡、孤、独、残废者,不但免除兵役,而且可以依靠国库来生活。
如此追求“均匀”的集体生活,自然需要行政力量和社会组织的支持。洪秀全所反复提到的“二十五家”,正是天朝最基本的社会组织细胞——“两”。
两的长官称为两司马。虽然只管着区区二十五户人家,要处理的事务却很繁杂。平时他多半会呆在礼拜堂——这也是每二十五家就有一个的公共设施。每户人家的孩子日日都要到那里去,跟着两司马读圣书。等到了礼拜天,这二十五户人家都要到礼拜堂去,“讲听道理,颂赞祭奠天父上主皇上帝”。
太平天囯的系统,原就是军事、政治、社会一体化的。每户人家抽一人为伍卒。“有警则首领统之为兵,杀敌捕贼;无事则首领督之为农,耕田奉尚(为避上帝讳用“尚”代“上”)”。两司马要记录纳入国库的钱谷数目,并将这个数字上报。农忙结束后,他还要带着那二十五个伍卒,负责这二十五户人家的陶、冶、木、石等工匠活。
此外,他还要赏善罚恶——力农者有赏,惰农者有罚;处理诉讼——有争讼时,他负责听其曲直。天朝每年有一次保举,补充官员的空缺。保举之法,就是从两司马推荐遵守天条王命以及致力务农者开始的。
天朝的官员,每3年升贬一次,以示公正。在升贬年,每级官员都要提出应当升贬的下属,由上级核实。有些特别的是,洪秀全允许县长官“监军”对其上级州长官“总制”保升奏贬。中央各级官员,从将军以至丞相,都可以互相褒贬。滥保举或滥奏贬则会受到惩罚。不过,上级这么做是被削职贬为平民;下级这么做还要另外加罪。官员有大功劳或大奸恶,则不必受升贬年的限制。
天朝听上去很理想的田亩制度没能推行下去。一来“土改”从不容易,二来天朝不幸始终陷于战事中,控制的区域时有变动。最重要的是,农民居然并不欢迎它。大约是在定都南京前后,还没给农民分地,天朝就命令农民,除口粮之外,将其余的粮食送到圣库。结果是“究不能行”,只好让农民按田亩的数目照旧交粮纳税。
至于那套从上到下的严密的组织系统,倒没随着天国陷落湮灭无闻,未来将会改头换面为后世取法吸收。
百姓禁欲,王公多妻
天朝最好的制度,往往以“禁”字开头:禁缠足、禁畜妾、禁娼妓、禁买卖奴婢、禁吸食鸦片。除了最后这一条,大多同女子的解放有关。有人甚至说天京那时就已经实现了男女平等。
既然都是天父的子女,又何须分高低、尊卑——“天下多男子,尽是兄弟之辈;天下多女子,尽是姊妹之群。”天朝分田时不论男女。在皇宫内、女馆中设女官,最高可以做到丞相一级,还有同男子平行的爵位。在教堂里、大街上女子可以“抛头露面”,参加礼拜和社交活动。挎刀跃马、来去驰骋的太平军女子,更是天京一景。连到此一游的洋人也不免惊叹,这是“洵世界得未曾见之奇观”。
不过,权利的对等是以义务的相当作为代价的。
太平军初期辗转于桂湘鄂,女子也不得不上阵作战——“男将女将尽持刀,同心放胆同杀妖”。亲历太平军攻取武汉一役的陈徽言对她们留下了如此印象:“红绡抹额,着芒鞵,颇矫健”。等打到了南京城,清军大营一直扎在城下。无论你是“老姊妹”或“新姊妹”,要么去制造战具,要么去上城助守,情况紧急时还得同“兄弟”们并肩作战。
最严厉的是打下南京前,军中分男营女营,像隔离传染病一样禁止异性接触,即便是夫妻,同宿即斩首。打下南京之后,妇女一律入“女馆”。丈夫探望妻子,儿子问候母亲时,只许在门口相隔数米作问答,声音必须清亮,以免说私房话。男子如进入女馆,无论军民均要正法。
洪秀全有诗句解释不让男女见面的道理:“耳贱乱听犯天条,心贱乱想最滔天。”他勉励提高觉悟、改造审美以抵御诱惑:“娇娥美女娇声贵,因何似狗吠城边?”但天王的内宫除了家中的女眷,还有女官和女侍从,总人数接近两千人。
郭廷以先生认为,洪秀全实行这种违背人性的制度有双重理由,说得出口的是:先苦后甜是干革命基本程序。私图一时之乐并非真乐,急享眼前之福并非真福。在创业之初强调先国而后家、先公而后私并不太奇怪。说不出口的是:
第一、太平军初期没有根据地,必须携带家眷同行。分置男营女营可以避免影响军事行动。第二、定都南京后,妇女安置在女馆里,无形中成为人质,等于控制了将士的母亲妻子姊妹,使他们不敢背叛。第三、女馆中的妇女又有点像是悬赏。等到天下平定,已婚者才得以团聚,未婚者才有机会婚配,功劳高的可以纳妾,犯过错的可以罚他晚婚。第四、女馆也以军法部署,妇女们从事劳作,所以也是一种集体生产组织方式。
太平天囯丞相蒙得恩早看出这套办法不能持久,要求不分男女行,洪秀全没答应。可是人性到底强过制度。因为天王不许夫妻团聚,天京的高级干部纷纷私逃。到了1855年,天朝终于迎来家庭生活的回归。
到太平天囯九年,洪秀全的族弟、干王洪仁玕秉政之后,天朝规定了婚姻制度。男女双方由宗教官或主管官主婚,签署婚约,发给结婚证书,称为“龙凤合挥”。据说,其中有不少组织指定的包办婚姻。\r
不过,天王并不主张在家庭中也实行男女平等。他在《幼学诗》中谆谆教导——“妻道在三从,无违尔夫主。牝鸡(母鸡)若司晨,自求家道苦。”他是一个爱拿动物打比方的诗人。
他认为男女始终有别。“男理外事,内非所宜闻。女理内事,外非所宜闻。”所以,早在太平天囯三年时,他就下过诏书整肃后宫,宣称“后宫为治化之原,宫城为风俗之本”。从今往后“外言永不准入,内言永不准出”。为此他还定下了好几条“永不准”和“斩不赦”。第一是对于天王的妻妾,统称娘娘,永不准臣下提及她们的姓名以及位次,提到后宫姓名位次者斩不赦。为避免看到娘娘的脸,臣下需要低头垂眼,永不准抬头偷看娘娘,否则斩不赦。臣下的话永不准传入后宫,有敢传入,传递人斩不赦,被传话的臣下也斩不赦。
大约是在太平天囯十一年,洪秀全颁了一道诏书,事关“婚姻之规定”。他说天父造亚当、夏娃的时候,只不过一夫一妻,这是正确的。不过天父现在又说,一夫多妻也没什么不可以。他获得天父允准,增减臣下们妻子的数目。主要依据是官阶高低,上多而下少,按等级递减。
天王的两个哥哥及干王、英王、忠王等人可以有6个妻子。数目不到的,应该补足,共迎他的寿辰。已经脱离天京的翼王也适用这个标准。此外高级官员可以三妻,中级官员只能二妻,低级官员和老百姓一样,按亚当夏娃的规矩来。洪秀全甚至还给已经升天的3个王定下了指标,南王6个妻子,东王、西王规格最高,可以有11个。
诏书没有提到北王,也没有提到天王适用什么标准。大概连上帝也觉得多子多孙有福,所以没有限制这个次子旺盛的生命力吧。
洪秀全的长子洪天贵福后来说,金田起事时父亲有十多个妻妾,一年之后从永安突围时又增加到36个。而到天京陷落前,他已经有88位母后。在他八九岁时,父亲就不准他再同母亲姊妹见面了,反倒给他安排了4个妻子,“老天王做有十救诗给我读,都是说这男女别开不准见面的道理。”(也许老天王担心的是闹出家丑。)想念母亲姊妹了,他就乘父亲有事坐朝时偷偷去看她们。
真要追究起来,恐怕他也已经够得上“斩不赦”了。
曾经圣子难为人
早在太平天囯五年时,就有人褒贬洪秀全“所言则教人为善,所行则穷凶极恶”,“但求济事,虽未尝不收效于一时,然灭亡必速。”是为善还是行凶姑且不论,但似乎连年轻的咸丰帝也相信对方有某种天命在身。1853年他曾很沉不住气地下令地方官将洪秀全、杨秀清、冯云山、韦昌辉这些人的三代祖坟刨个底朝天,并明确指示要将坟后的“坐山后脉概行凿断”以破坏其风水。皇帝本人终究没能看到天国的陷落。1861年8月22日,他病死在热河。洪秀全的命到底比他要硬。
然而,对洪秀全来说,坏消息也紧跟着好消息到了。半个月后,天朝丢失了长江上游的最后一座重镇安庆,天京自此失去屏障。次年5月,湘军直抵南京城下。这已经是天京第3次被围困了。与前两次不同的是,这一次他们始终没能解围。
到1863年12月,天朝最可靠的将领忠王李秀成也绝望了。无粮、无兵、无援,无论如何努力也保不住天京城。他只好建议天王突围而去。洪秀全的答复是一段令人哭笑不得的“天话”:
朕奉上帝圣旨、天兄耶稣圣旨下凡,作天下万国独一真主,何惧之有?不用尔奏,政事不用尔理,尔欲出外去欲在京,任由于尔。朕铁桶江山,尔不扶,有人扶。尔说无兵,朕之天兵多过于水,何惧曾妖者乎!……
他一向爱用“天”字:天朝、天军、天官、天民、天将、天兵。按李秀成的理解这其实是“恐人霸占其国”。称天将、天兵就只是天王一个人的兵。天朝的将领要是说漏了嘴提到“我队之兵”,他便骂道:尔有奸心。这里只有天军、天官、天兵、天国,哪有什么你队之兵?“何人敢称我兵者,五马分尸。”
但干王洪仁玕1864年初去太湖一带征集粮草时,却发现尽管他对各路天军力陈迅速援助天京之至关重要,他们“为恐少了粮草,多不愿回应号召”。不久之后,官军在南京周边集结,以致他无法回到堂兄身边。
据李秀成说,当时他告诉洪秀全“合城无食,男妇死者甚多”,并恳请天王降旨,“应何筹谋,以安众心。”天王回答:“合城俱食咁露(甜露),可以养生。”并且下令,“取来做好,朕先食之。”
所谓“咁露”是他读《出埃及记》的重要收获。当年上帝曾把吗哪撒在露水中,供给荒漠中的以色列子女四十年之久。所以1862年他就下令模仿以色列子民,每年存放一定量的吗哪以备不时之需。这会儿,他在宫中寻找食材,将百草之类制作一团,送出宫来,要满朝文武和全城百姓也照着他的样子来做。
那年4月,洪秀全病倒了。他宁肯吃咁露也不愿服药。5月30日,他下了一道诏书,说自己即将上天堂,到天父天兄那里领取天兵保卫天京。两天后他静悄悄地“升天”了——此前,他已经禁止天朝臣民提“死”字,而是要用“升天”或“迁福”来表示。
天朝虽秘不发丧,天王驾崩的消息还是传遍城内城外。5日后幼天王洪天贵福被臣子们扶上龙椅,拜了上帝,接受大家的朝贺。小时候他一直叫天贵,几年前洪秀全给他加了个福字。
不过就像他自己说的,朝事都是干王管,兵权都是忠王管,下的诏旨,都是他们做现成了叫他写。他这个天王其实无事可做。此时天京城内已经断粮,满城文武无计可施,军中更是人心浮动。大家似乎都在等着尘埃落定的时刻。
1864年7月19日,太平天囯历史上最为漫长的一天。
清军引爆了城墙下所挖地道中的炸药。太平门那一段的城墙被炸塌了六七十米,浙江巡抚曾国荃所部从缺口抢攻入城。正午到黄昏,不过半日,天京易主。
忠王李秀成带着幼主转了几个城门都冲不出去,只好在夜里伪装官兵,从被清军炸开的那个缺口出逃。他把自己的战马让给洪天贵福,结果所骑的劣马中途倒下。因为后有追兵,其他人顾不上扶他,一路疾驰而去。
7月22日,李秀成被清军捕获。曾国藩从安庆赶赴南京,命人会审忠王,并让李秀成写自供书。9天之后,自供书写成。或许是怕夜长梦多,曾国藩没有遵行朝廷将李秀成解送到北京的命令,而将他“就地正法”了。
李秀成在供词中,总结了天朝的“十误”,与洪秀全相关的有7条:东王、北王两家相杀;翼王与主不和,君臣相猜;主不信外臣,用其长兄次兄为辅;主不问政事;封王太多;国不用贤才;立政无章。在供词最后,李秀成一再提醒曾国藩要“买炮”:“今天朝之事此(已)定,不甚费力,要防鬼反为先。……欲与洋鬼争衡,务先买大炮早备为先,与其有争是定。”
曾国藩对这份供词做了增删,其中一处是关于天王死因的,李秀成原文写病死。他删去相关文字,改为“因九帅之兵处处地道近城,天王斯时焦急,日日烦躁,即以五月二十七日服毒而亡”。此前他已向朝廷报告洪秀全服毒而死,不改则有欺君之忧,而且这一改还能替他兄弟(打南京的主将是其九弟曾国荃)长长脸。供词中有一句是李秀成转述天王口谕:“朕之天兵多过于水,何惧曾者乎?”他自己补了个“妖”字上去。
曾国藩还得到了一个好消息。一名黄姓宫女向官军告发了洪秀全的藏尸处。遵循生前所信的宗教,尸体没有用棺木收殓,而是用绣着龙的黄缎包裹住全身。打开来的时候,这位“长毛”领袖的头上已经寸发不存,胡子倒是还在,已经斑白了。
10月25日,在江西的一处荒谷中,洪天贵福被游击周家良,知县谢兰阶、陈宝箴(陈寅恪祖父)搜获,并写下了自供词。在供词最后,他不无诚恳表示:“那打江山的事,都是老天王做的,与我无干。”他觉得广东不是好地方,不想回去了,只想跟到湖南去好好读书,考个秀才的功名。
不过,审判他的人可不敢再冒一次险了。1864年11月18日,太平天囯第二任天王、14岁的洪天贵福被凌迟。这正是他父亲第一次去参加科考的年纪。他的两个兄弟在从天京突围的混乱中掉了队,早已与城内的十多万人一同被屠。5天之后,干王洪仁玕在南昌也被凌迟。\r
民间有传言说,干王和忠王各有一个儿子逃出生天。有人甚至说,连洪天贵福那两个弟弟也活了下来。这只能是一厢情愿的悬想了。
1866年2月,太平军最后的残部也被官方肃清,地点恰好在洪家祖居的嘉应州。9个月后,一个名叫孙帝象的孩子在广东香山县出生。据说,他13岁时听村里的太平军老兵讲洪杨故事后,便立志要做洪秀全第二。多年之后,他有了一个为我们所熟知的名字:孙中山。
(参考资料:钱穆《国史大纲》;中国史学会《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太平天囯》;郭廷以《太平天国史事日志》;简又文《太平天国全史》;罗尔纲《太平天囯史纲》《增补本李秀成自述原稿注》;史景迁《太平天国》;李泽厚《中国近代思想史论》;潘旭澜《太平杂说》;茅海建《苦命天子:咸丰皇帝奕詝》;李剑农《中国近百年政治史》)
“因一时一地的饥荒而激动变乱,要想乘机扩大延长,势必采用一种流动的恐怖政策,裹胁良民,使他们无产可依,只有追随着变乱的势力;这便是所谓‘流寇’。这一种变乱,骚扰区域愈大,虐杀愈烈,则裹胁愈多。”“饥荒可以促动农民,却不能把农民组织起来,要临时组织农民,便常赖于宗教。”
(一青 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