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曙光:清明思亲,兼论生死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840 次 更新时间:2014-01-20 20: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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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曙光(北师大) (进入专栏)  

 

清明到了,天阴着,下着小雨。

前天夜里做了个梦,梦中一条裤腿着了火,母亲过来说,那是想回去了,意即我想回单位了。好象梦中袖子有个地方也着了火,母亲也说了类似的话。

母亲去世两年了,我在梦中见到她三次,一次背对着我,一次面对着我,都在做自己的事情, 好象平常我在家时一样,什么异常的事情都没有发生。这次我出了“问题”,她说了这样一句话。我知道,梦中的火应该是头天我和我夫人去为她烧纸,转化出来的意象。

没有梦见过她去世时的情况,她去世时脑子很清楚,对自己的病有所预感,但并不确定,也不愿相信。常听她说:该死时就死,我不怕死。但她生命力还强,远没有到油灯耗尽的地步,如果不是癌症,她再健康地生活七、八年没什么问题。我老爷活到92岁,姨妈也活到九十二、三,这是个长寿家族,况且我母亲晚年的生活条件比他们好多了。然而,未能及时发现的肾癌和后来转移到肝部的癌症,硬是夺走了她的生命。这成了我们全家人的痛,尤其是我不能原谅自己的痛。去世的前一年,她在我这里住了两个月,我都没有去想一下她为什么日渐消瘦,也没有认真决定带她到医院复检身体。

死亡一旦成为事实,说什么都没意义了。

没有比死亡更残酷,也更强大的了,不管我们如何热爱生活,留恋生命,死亡都要到来,甚至不期而至,没有什么道理好讲;在死亡面前,生命是脆弱的,语言是苍白的,而惟有在亲人精神上留下的痛苦和遗憾,让人陷入总想诉说却又不知说什么的境地。

我也要死去,并且就在赴死的路上,有时我会一分为二,以几十年后的眼光,或出窍般的灵魂,反观自己当下流水般的生命和生活,这就会不由自主地想到李白的“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人生的确就象到世上的一次旅行,旅行最后的目的地就是死亡,也可以说是长眠。旅行累了,就要休息了。

我们都要先后死去。每说到死一类的字眼,我夫人就要瞪我一眼,连说呸呸。中国文化是李泽厚说的乐感文化,不喜欢说不吉利的事,也属人之长情。

我昨晚下两点左右,睡不着,起来写下了一些话,一些不容易说清楚的话,那就是与死亡密切关联并且同样神秘的“我”,其实,人的死亡及其对死亡的恐惧,本质上属于我。

我是每一个人的我,也是只属于自己的我,不是现在写成的这个我字,这个我没血没肉,只是个一般的符号,而我不止是活生生的,并且是独一无二的,谁也替代不了,谁也难以进入我的感觉和意识世界;它为我自己的感官所感知,为我自己的意识所意识,有时为自己自豪,有时为自己沮丧;有时喜悦,有时愤怒;有时顾影自怜,有时却进入忘我的状态。然而,即使我知道,每个人都有一个这样的我,但这每一个我,即使不只是为我自己存在,也为家人,为朋友,但即使家人和朋友,也无法替代你吃饭、睡觉、工作、休息,还有将来某一天的死亡,这都要你亲历亲为。就此而言,我的感觉和意识简直构成一堵墙,别人进不来,我也出不去。

当然,我知道,我的感觉、意识,能够通过与人即与别人的我的交往和言谈,而通达于每一个人。也许我这个独一无二的我死了,而我又在某个人那里,从懵懵懂懂的状态,逐渐变得意识清楚,感觉也随之变得敏锐,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内心世界,虽然不是现在的我,但却是那个就象我现在的感知一样的我;这其实正是世上每天都在发生着的故事。只要人类存在,那个似乎只属于我自己的我,也就在周而复始地循环,也就通达于每一个我,因而,我也就没有必要那么在乎自己的死亡,它无非就是我的转移罢了。不然,我们无法解释,为什么我,或我们,偏偏不早不晚,不前不后,就生在20世纪的中国?现在则进入到21世纪。而我们知道,这世上曾经生活过大量的人、大量的我,还有大量的人、大量的我生长在外国,他们当然也会提出类似我上面提的问题。人生的自我意识及各种差异——人种的、民族的、性别的,还有社会遭遇的差异,甚至巨大的差异,让人们总是对自己这个与人不同的我,感到奇怪,也感到困惑,要问我是什么?我是谁?如果天下人都一样,即使人有自我意识,大概也不会对“我” 感到奇怪或神秘了。然而,如果人们有差异却没有基于直觉、想象和话语沟通的类属性,没有人类的同感,没有同情心,完全自我中心,不知道别人也有一个我,一个一次性的不可替代的我,不会设身处地地为别人考虑,那他也就成了一个惟我主义者,甚至一个极端自私自利的人,把自己的生死看得比天还大,对别人的生死却无动于中,这样,这个我一想到自己的死亡,就会无比的忧虑和恐惧。历史上那些自己死时要找许多人殉葬的帝王,或许就是这样的我。由此思考,我的问题,生死问题,于是变成了一个文化的问题,社会的问题,当然也是个哲学的问题、宗教的问题。

柏拉图讲的来于前世的灵魂,佛家讲的轮回,中国人受此影响讲的脱生,或许都是这样的问题。直接而言,就是思想语言的问题,或人在思想和语言中存在的问题,没有思想和语言的动物没有我们所说的我,也没有人对死亡的那份畏。 

当然,思想和语言不是自足的,思想语言总是附着于特定的肉身和大脑。而作为不可替代的个体的生命死亡了,普遍的公共的语言又如何能安抚人心?但是,普遍的公共的语言是人们共同地社会生活的产物和表现,问题似乎又回到人们的共生中来。然而,共生不就是海德格尔早已批评的常人状态吗?我们之所以平庸,不就是在常人状态下往往忘记了这个独一的、只有自己默默地随承受着各种苦难的我吗?而即使在共生中,不仍然有一个每个人的自生问题吗?有一个个人的孤独和寂寞问题,有一个封闭在自己内心世界的我吗?何况有人出生,也有人死去,共生是错落的、交替的…….

然而,至亲之人的死,为什么能够击中每一个我?因为他或她是我的一部分,而我也是他或她的一部分。亲人走了,人们会感觉似乎自己的魂也跟着走了,在古代,甚至有因亲人死去自己也不想活了,自愿陪着亲人一起走的。当然,古人也有如伊壁鸠那样达观,有庄子那样洒脱地对待亲人和自己的死亡的。而在今天,我们更不希望人们长期生活的亲人死亡的阴影中,我们总是劝慰他们顺变节哀。

一个似乎永远可以说,也永远难以说清的问题。

都云作者痴 ,谁解其中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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