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大的过程看,冷战留给东亚的遗产中有对抗、战争的消极影响,但主要的遗产是这个区域从1970年代中期开始的走向繁荣。” 北大国际关系学院牛军教授对本报强调,这种繁荣至今还在延续,成为东亚地区的主要潮流,对世界的影响越来越大。维护东亚繁荣并从中获利是当今地区的主流“民意”。中国地区政策的首要目标应该是维护和促进繁荣,因为这是我们国民福祉和国家繁荣的重大需要。历史遗留的各种矛盾、分歧包括岛屿争端等等,都要放在这个大局中界定其意义、价值,将它们与地区主流隔离开来,建立起有效的防火墙,并寻找其他途径逐步解决。
牛军还认为,中国、日本、韩国、东盟国家以及美国等,都是东亚繁荣的共同创造者和受益者。在此基础上形成的相对稳定的大国均势、在本地区持续扩大的共同利益、面临的共同威胁、一国或传统军事同盟均无法应对的非传统安全威胁等等因素,决定了未来中美日三国在东亚必定要针对不同类型的问题进行多种形式的安全合作。有关各国共同努力建立起以合作安全为主体的地区安全体制,是合理和必要的选择,实际上也是大势所趋。当然这需要首先从建立共识做起。
《21世纪》:自冷战结束距今已有22年了,您认为东亚的局面是如何演变到今天的?
牛军:首先解释一下,东亚地区与亚太地区有很大部分是重合的,我这里说的东亚地区也可笼统地说是东亚西天平洋地区。我觉得现在很有必要让公众理解,东亚地区形势是如何发展到现在并形成了如此繁荣的局面,从而能更冷静的思考一些问题。中国跟美国的关系、跟日本的关系,在传统媒体报道的层面与国家政策层面相比,相差的确非常大,更不要说跟大的历史发展趋势,那差得就更多了,有时甚至可以说是背道而驰的。
最近我也写些时评,包括如何认识现在的叙利亚战争,就有很多视角值得分析。很多传统媒体集中讲美国的军事干涉问题,诸如“进退两难”、“非常尴尬”,等等。其实还可以换个角度看政治和媒体生态。美国的电视媒体可以采访利亚总统阿萨德,并直接在美国播放给美国公众看,让美国公看看你们想打击的是个什么样的人,以及阿萨德政府对有关化学武器问题的立场,他说他本人绝对没有下过命令使用化武什么,等等。昨天《纽约时报》刊登了俄罗斯总统普京的文章,普京直接表示,美国如果在叙利亚使用武力后果会很糟,这不符合你们美国人民的愿望,他说奥巴马总统做这样的决定将是错误的。
换一个角度看,美国这个国家其实和我们传统媒体上一般塑造的形象很不同。战争决策这么大、这么严肃的事情,美国人可以把敌人请到电视台采访,可以让持反对意见的某个重要国家领导人在报纸上发表文章,谈他的观点,直接写给美国公众,说明他为什么反对打这场战争。美国国内的讨论也很公开,更重要,包括在国会的讨论,政府领导人要到听证会现场去解释,以及奥巴马总统要直接向公众解释政府的政策。实际上全世界包括中国公众也都在看,透明度很高。当然,对叙政策的公开讨论在美国或许就是一个个案,但美国政策的公开和透明度全球最高,也是不争的事实。我有时会想,在世界历史的进程中,大国或霸权国似乎总是要衰落的,不过美国在它的阶段树立了一个标准,下一个(想)替代美国的大国在重大决策的透明度上,至少不能低于这个水平。
我说这些是为了说明,不论是观察中国对外关系,还是观察其他国家的对外政策,都需要有多元的视角和思考,不能简单地只一个角度,例如只有反对美国一个视角,谁反对美国就要支持谁。世界上的事情极为复杂,有很多是我们生活在中国目前的社会发展阶段上不容易理解的。例如像美国做这么重大的战争政策,能透明到这种程度,要施以军事打击的国家的领导人可以透过美国电视节目,向美国公众说明自己的立场和政策,这在世界其他地方还是很难想象的。国际关系已经公开、透明到这种程度,是不可能收回去、走回头路的,只是向前发展的快慢与曲折程度有不同而已。未来国家间要充分交流到什么程度才能作出一个重大的决定,实际上是有其自身的历史发展脉络可循的,不能割断历史的进程来看当今和未来的变化。可以这样说,我们面临的真实世界和媒体愿意谈论和报道的世界,实际上的差距是非常大的,包括冷战研究这个领域,各方在很多重大问题上的看法都存在很大差距。
冷战结束后对于冷战的研究已经20多年了,学术界尽管与各种分歧,也还是有一些共识,包括冷战是什么和冷战对现在有什么影响或者说留下了什么遗产,等等。在这个框架里可以更好的理解当今东亚格局的本质特征到底是什么。基本的结论很简单,我认为冷战时代给东亚留下来的主要遗产就是导致当今繁荣局面的那些基本条件。现在一种看法认为,我国安全环境变的更严峻了。我不这样认为,东亚地区安全局势总的看并没有大变化,有些问题还是局部的。从冷战后期,即上个世纪80年代,或者说从1970年代中期越南战争结束一直持续到现在,东亚的基本趋势就是走向繁荣,20世纪以来的东亚历史中没有过持续这么长时间的繁荣。
《21世纪》:东亚的这种繁荣可以说是复兴吗?
牛军:说是“复兴”不准确也没什么意义。曾经有人计算过中国古代的GDP,最高时好像是明代吧,占到世界的30%多,那是根据当时一些生产要素的算法,说说而已。我是讲20世纪以来从未有过的长时间繁荣,用再次繁荣也可以。不管怎么说,这个趋势到现在也没有改变过,中国跟周边国家在一些领土、领海上有争端,朝鲜半岛的紧张、以及其他一些安全问题等等,都不是主流。
东亚的繁荣同冷战有直接的关系,因为这里的繁荣局面发端于冷战中后期,其中包括日本战后重建成功并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亚洲“四小龙”的出现、中国开始改革开放进入世界体系,等等。这种繁荣达到了什么程度?从大历史进程来看,可以说世界上出现了第三个中心。最初的中心在欧洲,二战结束后和冷战时期,移到以美国为主的北美。随着北美自由贸易区的形成,该地区与欧洲并驾齐驱,甚至超过欧洲。冷战中后期东亚地区开始兴起,到现在成为第三个中心。今天全球的产品和贸易50%以上都在东亚。我们经常听到诸如亚太战略合作伙伴关系一类,都是基于这个最基本的事实,而且还在发展。当前中日不和、南海岛屿争端、朝鲜半岛紧张等等,都引发很多担忧,但这些并没有对地区繁荣造成很严重的负面影响。总之,中国的经济发展与繁荣同东亚繁荣是互为因果的,中国的繁荣带动了整个地区,反之没有这个地区的繁荣,中国也繁荣不起来。中国理应将维护和推进地区繁荣作为国家地区战略的首要目标。
《21世纪》:最近东亚有很多问题,例如南海诸岛争端、与日本在钓鱼岛的争端,以及朝核危机、美国 “重返亚太”政策等等,于是很多人认为中国周边形势出现恶化甚至严重恶化的趋势。但您认为这种判断是“只见树木,不见森林”?
牛军:是的。从大历史的脉络看,总把目光局限在去年以来的中日关系、南海岛屿争端、朝鲜半岛危机等等,那是只见树木不见森林。
从上世纪80年代或70年代中期越南战争结束以来,东亚或者说亚太地区发展的大趋势从未有过根本性的改变,包括中国在内的新兴经济体迅速成长,地区经济日益繁荣,各国的相互依存和互利大幅上升。今天东亚已经成为与欧洲、北美鼎足而立的一个新的世界中心,这是世界格局的一个历史性变化,特别是这个地区仍然表现出强劲深厚的上升动力和潜力。
实际上出现一些问题、冲突等也很正常,有了繁荣才有争夺,更何况这个地区的一体化程度比较低,没有像欧洲那样有效的地区安全机制,各国还很缺少战略互信,等等。
《21世纪》:您是依据什么做出这样的论断呢?
牛军:就像我一开始所说的那样,不能浮在表面看问题,要多视角的、特别是历史的看东亚地区问题。研究冷战这么多年,我们首先要更进一步理解冷战到底是什么?或者说到底应该如何认识冷战时代的特性。
冷战的第一个方面就是二战后出现了两极格局的国际体系,其基本背景就是欧洲作为曾经的世界中心在二战中衰落了,结果是美国和苏联两个非欧洲的超级大国一度执世界政治之牛耳。
我之所以经常强调维护东亚繁荣的重要性,同阅读欧洲衰落的历史经验有直接的关系。因为东亚繁荣了,所以大家都要来分利,都想多分利,地区国家之间互相又缺乏信任,这些年不时发生的冲突就是严重的警号,提醒我们不要再走到欧洲那条老路上。对于北美地区来说,那里不会发生战争和冲突,美国在这个地区长期经营,体系非常完善,也没有人能挑战美国的地位。但是在东亚不一样,比如说中国和日本之间有历史仇恨,一涉及历史很多人会动感情,这很容易把一些具体的矛盾纠纷推向一场大冲突,甚至战争。再比如说中国和印度也有过领土战争,印度也是有10亿人口的大国,对此是耿耿于怀的。亚洲的地区冲突因为有了历史因素而属于高危型的。
欧洲的衰落和欧洲两边的两个大国美苏快速崛起,导致了冷战的爆发,后来蔓延到全世界。在整个冷战历史中,美苏没有直接的战争,但是它们的对外干预决定了各自国家的命运,两大国都付出了很大的代价,同时它们之间的争夺也使得很多国家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美苏给世界带来的最突出的影响,就是提供了不同的发展模式供选择。美苏各自都坚信自己的制度最终会胜利,这两种发展模式之间的冲突的影响非常明显,对中国的影响非常大。这里需要指出的是,美国并不仅仅是一种霸权、有强大的军事力量等这么简单。在实力的背后是当今仍然对很多人都很有吸引力的生活方式。至少现在一代一代的中国年轻人,如果有条件的话还是愿意到发达国家去学习、工作、生活,首选是美国,这是一个客观事实。另一方面,人们毕竟都看到了美苏争斗的结局,就是苏联失败了,解体了。无论如何解释苏联的指导思想是普遍真理,按照这个自称是代表人类未来的原则治理国家的结果就是失败了,这时非常明了的事实。冷战就是以美苏为中心的全球斗争的过程,也是结果。
《21世纪》:这也就是意识形态的问题。
牛军:冷战中意识形态是特别突出的问题。美苏之争区别于历史上的强权、王朝战争、霸权战争的,突出的就是意识形态斗争,当然还有个核武器问题。过去欧洲列强之争,不管是在欧洲还是在殖民地的争夺,都没有过如此尖锐激烈的意识形态斗争。美苏双方都坚信自己代表历史的未来,那种信仰是坚定的、不容质疑的,因此才有了双方斗争的坚决、坚韧不拔和异常的激烈残酷。现在经常讨论对普世价值的认识就同冷战有直接的关系。
冷战后期斗争的结局已定,美苏的意识形态争论在世界大部分地方没有意义了,苏联的治理方式不再有前途。现在回头看,两种对立的意识形态导致美苏从一开始就把斗争看成是你死我活的,任何一方的胜利都意味着另一方的绝对毁灭,不是说物质性毁灭,而是包括精神在内的整个生活方式的毁灭,这使双方在斗争中特别坚决、特别执着、决不妥协。
意识形态斗争的惨烈程度一方面是导致双方生产了足以将地球彻底毁灭多次的核武器,使人类社会被极其恐怖的核平衡所长期笼罩,美苏领导人任何一次误判都可能使人类不复存在。另一方则是美苏在第三世界的军事干涉,有些干涉行动造成很多破坏性的后果。美国、苏联都付出了高昂的成本,在第三世界推行自认唯一正确的意识形态。例如苏联支持北朝鲜进攻南方,就是基于支持一个社会主义国家完成统一的理念。美国在越南的干涉是基于“多米诺骨牌”理论,即南越垮台将导致共产主义蔓延到整个东南亚。越南战争是一典型,美国军事干涉之残酷令人发指,包括使用枯叶剂这种化学武器,造成的水土污染影响到越南二、三代人。苏联1980年入侵阿富汗也是因为苏共领导人认为,当时的阿富汗政权是社会主义的说以应该给予支持。就是基于这么一个信念,几十万军队进去打了十年极其残酷、破坏极大的战争。还有很多其他典型的例子。
美苏双方都认为自己的信仰是普世的,所以要到全世界去推广。因为它们太强大,就阻塞了一些国家探讨自己的发展道路的机会。美苏意识形态斗争的影响是全球性的,后果是在有的国家造成灾难,同时美苏也都付出了沉重的代价。美国因在越南的10年军事干涉而导致其世界地位衰落,尼克松由此承认已经形成了五极世界,美国不再如二战结束时那样无所不能。苏联则因为10年入侵阿富汗的战争拖垮了国内经济,这是苏联最后解体的重大原因。
冷战还需要放在二战后全球性的变革中来考察。有学者指出,首先就是400年的殖民主义体系被彻底摧毁,这是世界政治中的一个伟大变革。美国和苏联都不同程度地支持反殖民主义,都是提倡民族自决权的。殖民体系崩溃的结果是国家数量大幅增加,从联合国创建时的5来0个,到1970年代100多个,冷战结束苏联解体后又增加了很多,现达到190多家,这是世界新政治力量兴起的前提,也是世界政治多元化的前提。其次是市场经济的全球扩展,最大规模的发展和最突出的成就是东亚融入全球市场,并逐渐在世界经济中取得决定性的地位。还有就是“选票”,即越来越多的人获得了选举权,这背后则是根本否定了此前历史中种族、民族、性别、经济等等因素对人的政治权利的限制。各国国内政治因此而多元,导致国家对外性行为的丰富多样。当今的全球化浪潮和世界政治多极、多元甚至碎片化等趋势相伴而生,都是同上述冷战时代的重大变革紧密相关的。上述冷战时代的特点及其遗产无时无刻不在影响着今天的东亚地区。
《21世纪》:那么冷战是如何具体影响东亚的呢?
牛军:冷战对东亚的影响是复杂的,可以大致分为两个阶段,除了美苏两家的对抗外,中国国家战略的选择在其中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首先是冷战前期,美苏冷战爆发后很快蔓延到东亚,造成了这个地区的大规模的、持续的热战。冷战时代欧洲没有发生战争,但在亚洲发生了大规模的热战,这是有历史原因的。对于二战结束后的东亚,最重要的就是日本统治的所谓“大东亚”秩序被粉碎了。不过不能停留在表层的观察,一般地说把日本打败这个地区就解放了,但是被解放出来的是什么?这还要追溯到日本侵占之前这个地区的状态。
例如东北亚,中国是一个独立的国家,尽管还在建设之中。国民政府在1928年开始“外交革命”,即通过谈判废除不平等条约体系,但还没有实现这个目标日本就发动侵华战争了。朝鲜半岛已经是日本的殖民地,之前那里还不是一个国家。所以二战后期美国提出中美英苏“四国托管”朝鲜,经过一段时间建立有效的政府后,再把权力移交给它。在亚太大国对有些殖民地都是设想战后搞“联合国托管”。
东南亚情况更复杂。在陆地部分,印度支那是法国的殖民地,海洋部分有英国、荷兰、美国等国的殖民地。那里国际矛盾更复杂,当地人民除了与日本殖民统治的关系,还有同欧洲殖民者的关系,以及欧洲殖民者与日本殖民统治者的矛盾。
在如此复杂的情况下,东亚各国人民在战后面临的首要的任务就是建国。冷战爆发的影响是使东亚各国都面临“建什么国”的选择,各国内部不同的政治力量因为选择不同而发生内战,为“建什么国”打的尸横遍野,血流成河,这是意识形态的厉害之处。当时中国发生了大规模的国共内战,中共取得政权后选择了苏联模式建国,而国民党在台湾选择了美国模式,现在两岸还分裂,两个完全不同的制度、完全不同的意识形态。
在朝鲜半岛,因为美苏之间的对抗导致朝鲜半岛分裂。1950年6月25日,北朝鲜在苏联支持下发动统一战争,遇到美国的军事干涉而失败,后来中国参战使朝鲜半岛又打回原样。现在北南双方的政治制度、意识形态等截然对立。韩国根本不可接受北朝鲜的政治制度。而北朝鲜如果让韩国统一,金氏政权就结束了,所以北方绝对不能接受。
印度支那也一样。越南1975年完成了国家统一,但是也经过10年惨烈的战争,对民族的伤害非常大。越南北方为国家统一进行了艰苦卓绝的斗争,另一方面也是历史机遇,中国、苏联两家都援助它反抗美国军事干涉,如果没有大国基于意识形态的支持,它能否完成统一是有疑问的。然后就是越南同柬埔寨之间10年的战争。
冷战的另一个遗产是军事集团问题。上个世纪50年代初期中苏结盟,这一事件同朝鲜战争一起,是导致冷战向东亚大规模蔓延的重要原因。此后还有中朝结盟、中越也是盟友,这是社会主义国家同盟体系。站在对立面的是1952年建立的美日同盟,美国与东南亚有军事条约,还有美国与澳大利亚、新西兰等的条约,这些都保留下来了。后来中苏同盟破裂、中越发生战争,社会主义国家间的同盟在冷战中就解体了,还剩下的中朝同盟也很难说还有什么实际作用。现在亚太地区是美国领导的军事同盟体系,防范的对象也还包括中国。
《21世纪》:我们如何看待,冷战与东亚繁荣之间的关系?可以说是冷战造就了东亚繁荣吗?
牛军:不能简单地说是冷战造就了东亚的繁荣,但东亚的兴起与繁荣是在冷战历史的第二阶段开始的,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如果你问没有冷战的话,战后东亚会是什么样,我做历史研究的无法做这样的研究,但可以从二战开始来做设想。二战中形成的反法西斯同盟有几个基础文件,包括1941年8月美英签署的《大西洋宪章》、1941年12月的《联合国家宣言》等等,其中的理念简单地说就是人权和民族自决权,即反对压迫、侵略别的民族,以及反对侵犯人权。那些文件中的基本理念是反法西斯同盟得以形成的政治基础,是人类为反对法西斯而联合起来的最大政治公约数。如果没有冷战,美英苏中法等国家能继续合作,世界历史应该还是在这个基础上、沿着这个基本共识发展。或者相反,大家都抛弃这些理念去搞苏联模式。
当然以上的假设已经无法被验证,冷战就是因为大国无法维持共识,加上诸多历史事件、复杂的观念因素等的影响而发生的。事实是冷战爆发后不久就蔓延到东亚,造成了这个地区的战争、分裂、军事集团,等等。形势从1970年代开始改变,美国阵营的国家先是日本重建取得成功,然后是其他国家相继走上市场经济改革的道路,随后开始了政治变革。东亚最重大的变化是1979年中国决定改革开放,它导致中国同世界体系接轨,从而实现了整个东亚地区(除北朝鲜外)的市场经济改革,造就了东亚的持续繁荣。
中国的改革开放伴随着三个进程,其一是反对苏联扩张,把苏联势力几乎是彻底的排挤出亚太地区;其二就是中国在冷战结束前即逐步退出冷战,我写过一篇论文,这个行动的影响很大;其三则是使市场经济在东亚地区变成主流,东亚整体地进入到世界体系、加入到全球化进程中。我几年前到里斯本开会遇到过一位葡萄牙学者,他说他认为世界上有两个最伟大的国家,一个是葡萄牙,另一个是中国,因为全球化是从哥伦布大航海开始的,中国的改革开放则标志着全球化终于真正实现了。这听上去虽然像个玩笑,不过也多少反映了中国改革开放的历史影响。
《21世纪》:除了繁荣以外,冷战对于东亚还有哪些重大影响,比如说安全或者文化方面?
牛军:冷战还有一个重大影响,就是给有关国家当时在东亚实现合作提供了一个足够合理的外部理由。由于1970年代苏联决定在世界范围推进革命,亚太很多国家因感受到苏联扩张的威胁而产生了联合的愿望。例如中美能够结束敌对并终于实现关系正常化。中日关系一样,1978年邓小平访日签中日友好条约,搁置钓鱼岛争议,主要原因就是要把日本拉到反苏阵线中。中国同东盟国家的关系改善也同阻止苏联扩张有直接关系。历史不是按想象的逻辑发展的,此一时彼一时而已。那时有那时首要解决的问题,所以才有搁置争议,东南亚、日本都接受是因为当时世界政治的特点,但毕竟促成了东亚重要国家间的和解,为后来的共同发展创造了基础。现在没有苏联这个共同的敌人了,加上国家地位的变化,过去能接受的妥协现在不愿维持了。历史发展没有那么多逻辑,冷战当然不是好事,但是给妥协提供了外部条件,提供了外部的理由。如果没有当时的搁置争议,就很难有后来的持续繁荣。就像现在,为了岛屿争端恨不得一切从零开始,这样是不可能有东亚繁荣的。实际上,那时主要国家做出的决定也为解决今天面临的问题创造了条件,重要的是如何认识历史的进程。
《21世纪》:相当于冷战造成了东亚各国之间的团结,形成了后来的发展机会。
牛军:可以这样说,1970年代中期以后,因为有了苏联威胁,各国才愿意做一些妥协,从而使地区走向稳定,这是发展必不可少的条件。这不是哪个国家预先设计好的,也没什么理由证明必须是这样,但历史就是这样为东亚创造了特殊的条件。历史这个特殊的视角可以帮助我们确定,在一个大历史的过程中,什么事情是大事,什么事情是小事。现在都喜欢谈“战略”,战略的核心就是确定轻重缓急,每个时代都会造成如何确定轻重缓急的特殊条件。冷战就造成了这样的诱因,当时就是有关国家都把防止苏联扩张视为战略优先,所以就可以做各种妥协,而有了安全感以后就可以安心搞经济建设,这个妥协就成为地区繁荣必不可少的条件。实际上现在那点国家间的互信还就是冷战后期形成的。我认为今天的岛屿争端是现实中的历史问题,全局中的局部问题,确定中的不确定问题。我不相信东亚有国家宁愿毁掉繁荣。当然,这类矛盾、纠纷比较容易让人激动。
《21世纪》:但是对于当下这个冲突挺多的局面,您觉得是那种经济上繁荣、全球合作的局面比较多,还是这两个局面并存?
牛军:可能会并存一段时间,地区国家间战略互信的缺乏,以及还有意识形态问题等,一时很难解决。例如媒体上常说反西方,如果按意识形态划分,这个“西方”到处都是,中国周围一圈国家,除了北朝鲜,都已经接受或正在按民主、法治、自由和市场经济理念进行改革。所以如何建立互信还需要一个过程。另一个很危险的问题是军备竞赛,似乎很难逆转了。据《简氏》报道,到2021年,亚太国家军费会在2013年的基础上增长35%,达到5010亿美元。这种倾向同一战前的欧洲一样,同冷战中军备竞赛的逻辑也类似。人们担心地区紧张也是有理由的。
今天回头看40年冷战带给东亚的影响,可以说当今很多发展趋势和一些障碍都是冷战时代的延续或遗留物。从主要的方面看,东亚繁荣兴起于冷战中,当时大多数国家顺应世界大潮,它们选择的变革成为历史大趋势的重要部分,也是重要的推动力,从而成就了今天东亚的世界中心地位。这虽然是非预期的,但其内在动力和逻辑的确蕴含在冷战的争论中,有其必然性。认识那段历史可以帮助人们判断东亚大趋势,理解各国受益为何?以及为何受损? 从而找到更为合理的解决当今问题的途径。
来源: 21世纪经济报道
作者:牛军、王尔德、吕泓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