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少买书,一是囊中羞涩,二是习惯了在图书馆借书;没有更多的时间跑书店(让我不禁怀念起时光充裕,时常去书店闲逛的日子,一去不返了)。而另一面,于今的网上购书,方便又便宜,几乎没有不打折的——只是折扣不同;送货到门口,到时候付款收货就可以了。当然,并不是你想要的书,网上都可以买到——不过,对于我这样的读者绰绰有余了。
过春节前,单位发了张网购的200元礼品卡,算是对于我们一年工作的嘉许吧。手里有点儿钱就想花掉它,所谓“烧包”是也。我没有别的追求,惟好书而已。在这一波寄来的书中,就有钟鸣先生的《畜界,人界》。
知道钟鸣先生比较早,是五六年前,而让我知道钟鸣是一名诗人、作家的是蒋蓝先生。蒋蓝先生是我崇拜——我几乎极少使用这个词,尤其在文字里,于是“崇拜”这个词只能和专属的人相连——的诗人、作家,不仅是蒋蓝先生的思想、审美和文字,他的民间立场,也和我的处境有着交集区域。蒋蓝不是那种大名鼎鼎、高起高打的作家,从他在阅读者中的知名度就可以知道这一点。主流文学评价——或者说体制文学评论——对民间的持久忽略,实际上包含着更为深远的政治目的(这不是我要在这篇文字里要讨论的)。这让许多散落在民间的思想和书写群落,必然以个体的姿态生长、发音,而蒋蓝先生就是其中之一。我愿意视蒋蓝先生为一名“小众作家”——有必要解释这个命名:在这里,并不意味着,蒋蓝先生不具备被大众接受的条件;只要一名读者有着基础的知识含量和审美诉求(且不论其思想密度如何),都会认真对待蒋蓝先生的作品;这是一般意义上的推测,但是,事实并非如此,甚至并非因为蒋蓝先生的杰出作品读者无缘一面,这不得不让我得到一个有些沮丧的结论:真正的读者是稀少的。尤其对于天才的作家而言。因此,只要看看那些对蒋蓝文字进行评论的作家,就知道,蒋蓝文字的思想和美学含量,需要有着相当鉴赏力的读者才可以理解其文字中要传达的含义,这就是我所谓的“小众作家”。
一个作家也会有自己推崇的作家,在这个意义上,的确没有“世界上第一个作家”。钟鸣就是蒋蓝先生青睐的作家之一。与一个作家文字的相识,是一种命运。从一位“小众作家”中知道另一名作家;这种感觉颇类似于一位隐居者言谈中的隐居者。自从知道钟鸣先生后,我一直无缘读到他的文字,甚至在蒋蓝先生的《玉间钟鸣》一文中,钟鸣似乎已经从文字撤退,御守于收藏、考古的领域。这更增加了围绕在其名号上的神秘感。于是,我大约对钟鸣先生有了一点私人猜测,他是那种智商一流的人,这种人是人群中的少数,重要的是,这种人有着在人群中隐藏自己的倾向和乐趣,当然,即使如此,他们的天赋还是会在倾心的事物上有所流露,使得他们不可能成为绝对意义上的隐者,或者说仅仅“隐于市”而已。绝对有理由相信,天才是不受时空制约的,在极端条件下,也有着飞跃时间的能力,因此,一个写作者远远领先于他的时代不仅是可能的,而且是必然的。至于明白了自己的天赋,那么写与不写,也就与文字无关,而是另外的缘由和因果,旁人是难以窥见的。
在知道一名作家,而在六七年后才第一次读到他的文字,这绝对是一种宿命。面对宿命,我不必担心它的速迟,只有命中注定的时刻。但无疑,等待让这种相遇变得更有戏剧性,也让想象力翻倍。而想象力,绝对是阅读《畜界,人界》的前提。钟鸣先生在新版弁言《枯鱼过河》中,对集结在这本随笔中的文字命运,进行了叙述。但是,我的阅读体验却是,作者在写作时,所调动的如此庞大的知识资源,仍然让我吃惊不已。所幸,这不是我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我当初喜欢上蒋蓝的文字也有这方面的缘故。就是在其文字中蕴含的海量知识。无疑,这是大量阅读的必然呈现。钟鸣先生也是一个收藏家,其收藏不仅是古物还有书。对于知识的着迷和占有,是否是蜀地作家的风气?我不知道,但是,许多蜀地的作家都有令人艳羡的藏书倒是事实。
当一个作家需要借用他人的文字来推演自己的作品时,我以为这说明,作家正处在一种临界状态,他正在努力跨过语言的边界,这是一个作家注定遇到的瓶颈,若不能完成这一步的飞跃,那么,他的思想和文字就会长久停留在此岸;于是,他在别人的智慧和经验中寻求共鸣或答案,这是一种渴望精神突破前的智力准备,作家必须让自己的知识储备达到饱和状态,而经历过这一体验的人清楚,知识的保有不存在上限。(有时我们抱怨自己记性不好读过就忘,实际上,那是没有为大脑开光的缘故,换句话说,多数人还没用过自己的大脑——这不是讽刺,缺乏经验和诚意,恐怕难以理解我的意思。)于是,我就目睹那些知识在原创文字中的频繁登场。必须承认,在某种意义上,钟鸣的知识引用,比蒋蓝先生还要密集。对我而言,阅读,就成为了一场高强度的知识复习。对于有着知识癖好的读者而言,阅读《畜界,人界》绝对是一种智力享受。
《畜界,人界》可以视作一部动物随笔,虽然,其中对许多传说中的动物也慷慨笔墨,但是,仍旧可以视作一部关于动物的随笔。我不得不说,在我阅读过蒋蓝先生的《动物论语》后,我不经意地将先入的文字做为一种参照。两位天才作家,有着相同的题材选择,按照他们的知识结构,也会在知识引用上有着交集。但是,可以看到两人的不同,蒋蓝的动物随笔有着登峰造极的美学高度,而钟鸣的动物随笔,相对而言,则少了一些人文和诗性的发挥。
但是,我想强调的是,这部随笔的写作时间,它是作者在1989年到1996年的随笔合集,如果将这些文字放置到当时的文字环境里,就会发现,作者的超前意识。当我在二十多年后,读这些文字的时候,丝毫没有感到这些文字的过时,作者以其思想的广深和知识的深厚,再次证明文字跨越时间的品质和力量。而我相信,这种能量来自于作者的心灵和信念。就像钟鸣先生所言“人寻求独创性更彰显价值这点——它坚定不移地来自我的内心深处。”我想,这就是我所谓的天才秉性的流露。
可以说,《畜界,人界》一书,是近年来我读过的最好的文学随笔;必须承认,在我的阅读经验中,这绝对是稀少的高峰体验。尤其对于那些既是读者又是写作者而言,这部书完全可以成为检测自身阅读和写作水准的文字试纸;而对于意识到当下逼仄艰难的写作环境,仍旧致力于继承发扬伟大汉语写作传统的人来说,此书是开启自二十多年前的示范和光荣。时间,成为一道谶语,在二十多年之后,对于精神和自由的追求,今天的我们,仍旧筚路蓝缕地跋涉在孤独的路上,相信,这也是这个时代,所有严肃写作者的宿命。
写于2012年3月17日 夜 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