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歆、王朗俱乘船避难,有一人欲依附,歆辄难之。朗曰:“幸尚宽,何为不可?”后贼追至,王欲舍所携人。歆曰:“本所以疑,正为此耳。既已纳其自托,宁可以急相弃邪?”遂携拯如初。世以此定华、王优劣。
——《世说新语•德行》
魏晋之际人物月旦之风特甚,其时的士人往往饰容止而盛言谈,通过小廉曲谨以邀时誉。华歆和王朗都是汉末魏初的名士,二人在改朝换代时都是“识时务”的“俊杰”,在疾风聚雨中都是随风转舵的高手,都从汉朝的“忠臣”摇身一变就成了魏国的“元老”,华歆入魏官至太尉,王朗仕魏官至司徒。虽然无耻地卖身投靠他们并无二样,但在矫情伪饰方面华歆比王朗更技高一筹。《世说新语•德行》篇载,“华歆遇子弟甚整,虽闲室之内,严若朝典”,对待自己的子侄晚辈也十分严谨端庄,即使在自己家里也像上朝一样严肃,华歆这些“行为艺术”不仅赢得了社会的掌声,连王朗也对他有样学样:“王朗每以识度推华歆。歆蜡日尝集子侄燕饮,王亦学之。有人向张华说此事,张曰:‘王之学华,皆是形骸之外,去之所以更远。’”倒是阮籍眼光敏锐,他看不惯华歆之流矫揉造作的丑态,他在《咏怀》之六十七首中揭露他们的伪善面目:“洪生资制度,被服正有常。尊卑设次序,事物齐纪纲。容饰整颜色,磬折执圭璋。堂上置玄酒,室中盛稻粱。外厉贞素谈,户内灭芬芳。放口从中出,复说道义方。委曲周旋仪,姿态愁我肠。”华歆和王朗都以彬彬有礼的外表掩饰着肮脏的灵魂,他们每个人的为官之道各有不同,但本质上没有什么两样,都是见“高名”就争,见“重利”就抢,至亲好友也各怀鬼胎,亲人骨肉也彼此反目,“委曲周旋仪,姿态愁我肠”,谁见了他们这幅虚伪的丑态能不恶心?
本文记述华、王乘船避难途中,有一人请求他们搭救,几次要求都被华歆拒绝,王朗则一开始就同意他上船一块逃走:“正好船舱中还有空位置,叫他上船有什么不行呢?”华歆在他人有难时不肯援手相救,落难人几次肯求都被他挡回,看起来王朗比他似乎要宽厚仗义得多。“歆辄难之”四字给人的印象简直糟透了。
遇难者上船不久,后面贼兵很快就追了上来,见此情景,王朗想尽快甩掉自己刚才同意上船的搭乘者,此时华歆却不同意甩他:“起先我不同意搭乘他,正是考虑到后面可能有追兵,现在既已让他上了船,我们就不能急而相弃。”于是,还像开始一样携带他,搭救他,做好事算是做到了头。社会以此判定了华、王的优劣。
为什么仅凭这件小事就能定二人优劣呢?
当不需要自己付出代价时,一般人都会显得慷慨仁慈,但一旦有损自己的利益时,许多人就可能表现得冷漠甚至冷酷。把自己餐后的残茶剩饭施舍给乞丐,算不上什么慈爱之举,将自己仅有的面包让给饥肠辘辘的孤寡残疾,那才算是真正富有同情心。至此,人们又推翻了早先形成的印象:其实华歆比王朗不仅更有先见之明,也比王朗为人更要无私仗义。
通过一件小事来定人品的优劣,使人想起“见微知著”那句名言,故事很富于戏剧性,行文更是跌宕起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