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时间以来,人们热切呼吁大陆政治话语圈里的各派(特别是左右两派)能够坐下来好好谈谈,以便消弭纷争、达成共识,很是热闹了一阵,可惜没见多大起色,反倒越吵越烈,甚至时不时还会上演一两出拳打脚踢的全武行。那么,为啥他们就不能做到“各美其美,美美与共,和而不同,皆大欢喜”呢?
问题或许出在二者的分界线上。记得三年前一次饭局,几位朋友聊到中国与西方的左右之分很不相同,身为门外汉的我不知所云,一头雾水。这几年虽然掉进政治哲学的沟里越陷越深,可还是不甚了了,因此这里也只能硬着头皮,随便谈点浅见。
一般来说,在西方的政治光谱带上,除了主张社会平等压倒一切的极左派和主张国家(民族)利益压倒一切的极右派之外,占主导地位的左右两派主要是基于“尊重人权”这条共同的底线(撇开他们有时也会不自觉地陷入悖论而突破这条底线的情形不谈),围绕人际平等与个体自由两大轴心分别向两端延展,彼此间的分水岭那是相当的模糊,甚至还会出现中左、中右这样的过渡环节。这种自觉的底线基础,也是他们的交流论争容易产生建设性效果的一大原因。
相比之下,大陆政治光谱带上的左右两大阵营,尽管也可以笼统地说成是围绕人际平等与个体自由两大轴心展开的,彼此间却似乎是对垒分明、不共戴天,因为他们的根本分歧恰恰在于:是不是承认“尊重每个人正当权益”的底线原则。
事实上,从同情理解的角度看,当前大陆左派(亦即所谓“毛左”)的主导理念便是:为了达成人与人之间在经济、政治、文化上的社会平等,应当按照马克思列宁毛泽东等人的谆谆教诲,不惜采取一切极端的手段,其中首先就包括通过强制性的“公有化”(国有化)剥夺一切有产者的财富,通过“暴力革命”或“无产阶级专政”剥夺一切反对者的政治自由乃至最基本的生存权等等。
换句话说,在毛左的辞典里,是没有“尊重人权”这种“资产阶级”的“西化”概念的,有的只是他们领导“无产者”彻底毁灭“旧世界”的造反“权利”,将异议者打翻在地、砸烂狗头的革命“权利”。在他们眼里,任何胆敢反对这些做法的家伙都失去了做“人”的资格,不过是一些无产阶级的“大象”可以像滚滚历史车轮一样随意碾死的渺小“蚂蚁”。所以,哪怕你已经一大把年纪了,照样有正当的理由当众打你几耳光,甚至把你像“奸”一样给“锄”掉。
从这里看,大陆的左派其实相当于西方鼓吹通过暴力革命实现平等目标的极左派(赤军派)——正是因为这一缘故,当今的大陆实际上并不存在比毛左还要“左”的“极左派”。同时,如果说今天西方的极左派由于其恐怖主义取向不受欢迎、日趋衰落的话,由于大陆特定的历史背景、社会结构、文化氛围、传统积淀,尤其是由于近几十年来“革命”、“造反”、“专政”、“人民战争”的官方意识形态的洗脑式“深入人心”,左派反倒还常常拥有了比右派更广泛的“群众”基础,以致某些自由主义公知们一不留神也会冒出几串毛左味道很浓的语句。
与之对照,大陆的右派则在不同程度上自觉接受了“尊重人权”的立场(同样撇开他们有时也会不自觉地陷入悖论而突破这条底线的情形不谈)——无论他们是学者,还是律师,或者是底层的维权人士,也无论他们在这个基础上更偏重的是私有财产的神圣不可侵犯,还是个体自由与社会平等的统一平衡,或者是各大阶层在经济政治上的人际平等。
换句话说,大陆的右派其实囊括了西方除了极左极右之外的几乎所有政治派别,因此才会出现人们常常百思不得其解的“中西错位”现象:那些认同在西方至少被划归中左阵营的罗尔斯德沃金之流平等主义理念的炎黄子孙,在大陆政治语境中也会被贴上“右派”的标签,甚至还会因为其诉诸西方思想资源肯定人权自由、反对暴力专政的缘故,被毛左们(以及极右们——两者间拥有的共识远远超过了他们与右派之间的共识)视为应当锄掉的西奴汉奸卖国贼,却不会由于他们也有“平等共识”的原因,“赦免”他们“走邪路”的“滔天罪恶”。
温馨提醒一点:撇开其他更重要的原因不谈,部分地也是由于大陆右派主要从西方人权思想中寻求理论资源,偏爱动用西方玄妙艰深的术语词汇论证阐发自己主导理念的缘故,尽管他们的确赢得了许多知识分子的自觉认同,但就像不少学者已经指出的那样,当前却难以在普通民众中赢得广泛的支持,结果反倒为近年来毛左们的“天天向上”提供了足够的用“武”之地。
综上所述,大陆左右阵营的分界线并不像西方那样,取决于在尊重人权的基础上偏重于个体自由还是社会平等,而是直接围绕着是否尊重人权这条底线原则展开的:一方面,毛左们仅仅强调“国父”毛泽东的一己“权威”神圣不可侵犯,却把“尊重人权”的西方理念视为洪水猛兽;另一方面,右派们则把毛视为发动反右文革的罪魁祸首,而将舶来的自由平等当成宝贵的精神财富。
话说到这份上,大陆的左右两派没法按照人们心太软的天真想象,像西方那样消弭纷争、达成共识的猫腻也就不难找到了:他们的理念歧异本来就是一种涉及各自“命根子”的底线歧异,不可调和。试想,右派如何才能说服左派接受来自资本主义西方的人权观念,转而谴责他们奉为神圣不可侵犯的“毛神”犯下的种种侵犯人权的罪恶呢?左派又如何才能说服右派放弃他们的人权底线,按照自己主张的“革命”模式,通过打砸抢烧杀的暴力途径,实现许多右派分子也赞同的“社会平等”目标呢?
说白了,即便在那些拥有“平等共识”的右派分子看来,毛左们鼓吹的“社会平等”原本也是一种建立在侵犯他人权益基础之上的不正当平等,只会重蹈几十年前曾经给中国社会造成深重灾难的“革命”覆辙。这才是他们觉得自己很难分享或附和毛左们的“平等”愿景的头号原因。
说穿了,他们心里很清楚,如果自己也像当年的同盟军那样,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跟着左派一起为了实现社会平等“闹革命”,其后果无异于东郭先生的与虎谋皮:幸运的话自己会在“革命”成功后被掌权的左派通过再次发起据说并非血淋淋的“反右”、“文革”给送到夹边沟里去,倒霉的话则大概早在“革命”进行的时候就已经通过“肃反”、“整风”真的把血淋淋的脑袋别在了裤腰带上——不然你那个吃饭的家伙还能放在哪个地场?
有鉴于此,鄙人只能是悲观地发出一声哀叹:大陆的左右两大阵营,哪怕仅仅想在理论上消弭一些纷争、达成一点共识,也许都要比沿着古代的蜀道旅游一回还要困难。
难。很难。真的难。极度之难。难于上青天。
说破了,摆在右派们面前的头号可能选择,既不是幻想着如何与毛左们达成什么浅薄的“共识”,也不是憧憬着有朝一日能够成为上书房行走的“帝王师”,而是怎样让尊重人权的普世理念真正深入到底层民众中去,使尽可能多的人们摆脱洗脑式的“狼奶”灌输,从而实质性地缩小毛左们的活动地盘,不再让他们像今天那样一有风吹草动便能肆无忌惮地兴风作浪。毕竟,经过几代自由主义思想家的艰辛努力,半个世纪前在西方也曾一度意气风发、很有市场的极左思潮,现如今也已经势头大减了,很难再成什么气候,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