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玉圣:学术生命之树常青——悼任东来教授(之二)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659 次 更新时间:2013-05-20 10: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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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玉圣 (进入专栏)  

2013年5月2日下午,按照事先的约定,李剑鸣教授自北京、我从青州分别往宁,一同去南京鼓楼医院看望已经病危的好友任东来教授。然而,孰料在我们离开不到两个小时后,还刚刚嘱咐我们要“多注意身体”、“别太累了”的这位中年才俊,即离我们而去了:5月2日18时10分,东来因患淋巴癌医治无效而撒手人寰。

东来是我特别敬重的一位美国史同行,也是相交近三十载的一位挚友。东来的病逝,让我尤其难过。

论年龄,东来在我们中年这一辈美国史同行中,并不算大:17岁读大学,21岁读研究生,27岁获得博士学位:1988年,东来自南开大学毕业,成为已故美国史泰斗杨生茂教授指导的中国恢复学位与研究生教育制度之后第一个美国史博士学位获得者。因此,论资历和学术辈份,东来又是我们这一代美国史学人中的“大哥大”。

东来是一位早慧的学人。在我们这一辈人中,东来大概是最早发表作品的,先是在《读书》等杂志发表美国史书评,后在《世界历史》以及《美国研究》《历史研究》等专业刊物发表关于中美关系史研究的专题论文,还在《南方都市报》开设过每周一期的国际问题时评专栏。东来不仅是我们这一辈人中最早的美国史博士学位获得者,而且也是撰写书评、时评和学术评论最多的佼佼者。

东来最早的专业领域是抗战时期的中美关系史研究,他的博士论文《争吵不休的伙伴——美援与中美抗日同盟》,后于1995年由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该书旁征博引,论证严谨,自成一家之言,迄今仍是代表中国学者关于该问题研究的最高学术水平的一部优秀之作,也是改革开放以来讲求学术规范、追求学术创新的中国美国史专题研究领域的代表作之一。《政治世界探微》(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和《小视角下的大历史》(同济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集中反映了东来到那时为止对有关问题的既有历史深度、又有人文关怀和独到学术视野、文化品位的专题论文和评论。之后,东来的学术重心自觉地转向美国宪政史特别是美国联邦最高法院史的研究,这包括开设专题课程、培养博士研究生、申请立项国家社科基金研究课题、发表专题研究论文、翻译有关学术著作,并与其同事或学生合作出版了在学界内外引起广泛反响的《美国宪政历程——塑造美国的25个司法大案》(中国法制出版社2004年版)、《在宪政舞台上——美国最高法院的历史轨迹》(中国法制出版社2007年版)、《最有权势的法院——美国最高法院研究》(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关于美国十大法官的合传也已接近尾声。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在开拓性地开展美国联邦最高法院史的研究方面,东来是中国学界贡献最为彰著的一个领军性学人。

东来的学术评论,也堪为学界表率。除了大量的书评、综述外,东来还写作了许多见地深刻、中正平和、与人为善的史学评论佳作。东来关于学术规范、学术抄袭问题等的评论,进一步体现了他刚直不阿、仗义执言的学术正气。对于其恩师杨生茂先生(《一个了不起的铺路架桥者——杨生茂教授对中国美国史学科建设的贡献》)、丁则民先生(《冬日里那温暖的阳光——怀念恩师丁则民教授》)及李慎之先生(《“一个具有世界眼光的爱国者”――追记李慎之先生》)、冯承柏先生(《一个永远追求新知的学者——悼念冯承伯教授》)和邓蜀生先生(《不是吾师,胜似吾师——祝贺邓蜀生先生九十华诞》)、曹德谦先生(《神秘的“倜西”——祝贺曹德谦先生九十华诞》)、刘绪贻先生(《像刘绪贻先生那样生活》)等美国史学界前辈学者的怀念之文或忆旧之作,不仅感情真挚,而且文风素朴,娓娓道来,在散淡中尽显其灿烂华章,充分体现了东来一向尊师重道、充满人文情怀的谦谦君子之风,堪称有思想力度的学人美文。而且,在这些关于前辈学者的美文中,在我看来,也恰恰映照着东来自己的影子:和这些前辈一样,东来又何尝不是“一个具有世界眼光的爱国者”、“了不起的铺路架桥者”、“永远追求新知的学者”呢?

东来还是一位少有的热心公益并身体力行的中年名家,这在“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当今,尤其难能可贵。这种可贵的学术公益精神,不仅体现于他“甘为他人做嫁衣裳”(如与黄安年教授等发起编纂《美国史研究与学术创新——刘绪贻教授九十华诞祝贺集》,中国法制出版社2003年版),而且还反映在他走出书斋,把宪政-法治与民主的理念用于其所在小区的业主自治实践:东来不仅在其小区发起召开了业主大会会议,并当选为小区业主委员会主任,而且还卓有成效地开展了小区业主维权,维护了全体业主的权益。以诺大的中国,在数以百计的美国史研究者中,似乎还只有东来和我曾经以业主委员会主任的身份,投身于小区业主自治实践。我曾几次听东来兴奋地谈起他带领小区业主维权成功的故事,也曾想找个机会专门就此对他进行个案访谈,以充实我关于业主自治与小区善治的研究,可惜,由于我的懒惰,随着东来的猝然辞世,这一访谈已经注定是永远不可能的了。

记得中国近代史大家陈旭麓教授曾把学者的生命看作是自然生命与学术生命的集合。就自然生命而言,东来英年而逝,让人不胜遗憾之至;然就学术生命而言,东来用他那些高水准的学术论著、用心血培养的有出息的任门弟子证明:其学术生命之树常青。从这个意义上说,在慨叹和遗憾的同时,东来也理应感到心安和欣慰。据东来夫人吴耘教授在电话中跟我讲:东来最后走得很安祥。这让我在心酸中倍感慰藉,因为我深深地知道:东来是有理由安祥地离开这个世界的,因为在病中他一直有挚爱的妻子、能干的女儿陪护左右,朋友和弟子们也不时去看他。如今,东来因为知足而心安,因为心安而安祥,尽管他由于这罪恶的癌症而不得不遗憾地离开了他的爱妻、宝贝女儿以及学生、同事和朋友,还有他已入佳境但未竟的学术事业。

再过一天,即5月4日,就是东来的52周岁生日了,也是东来的业师杨生茂先生的忌日,但东来来不及过这个生日了。东来之丧,天妒英才。天公不公,莫过于斯。生活就是这样的残酷,人生居然如此的冰冷。热爱生活、渴望生命的东来,就这样走了。

东来常说:杨先生虽得享九旬另三高寿,但晚年寂寞,他很后悔自己没能多到津去陪陪老人家。也许,东来是提前和杨老在天堂相聚了。这大概是我们这些生者在悲哀之余惟一聊可慰藉之处。

在写这篇小稿时,天际不时传来阵阵的春雷,伴着闪电,窗外下着悲戚的春雨。或许,连苍天也忍不住为东来之早逝而悲歌罢?

东来安息!

2013年5月3日4:23

泣笔 于故乡青州

(本文系笔者正在撰写的“悼任东来教授”系列之二。蒙友人张弘先生好意,刊布于《新京报》2013年5月4日;该报发表时,题目改为《知行合一的美国宪政史领军学人——悼任东来教授》,略有删节。5月4日,既是东来的生日,也是东来的遗体告别仪式与追思日,还是东来的恩师杨生茂教授的忌日。时间就是这样一个奇特的凑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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