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道林常养数匹马。或言道人畜马不韵。支曰:“贫道重其神骏。”
——《世说新语•言语》
世上人与物各种各样的联系中,最本质的联系不外乎两种——或实用,或审美,所以,人对事物的态度也相应一分为二——或从实用的角度进行衡量盘算,或从审美角度来鉴赏批评。譬如名犬和肥猪,实用主义者可能更爱猪,崇尚美的人可能更爱犬,即使对同一对象,这两种人也可能各有侧重,将军和战士爱马,是爱马能在战时驰骋疆场,使部队发挥更大的战斗力,看重它“所向无空阔,真堪托死生”的效用,而本文中的和尚支道林喜欢养马,则完全是“重其神骏”——喜欢它那骏逸超凡的神采。这里还得补充交待一下,文中的支道林即支遁,字道林(约314—366),东晋高僧,般若学派“即色宗”的主要代表。道人是僧人的旧称,魏晋间佛学初兴的时候,和尚尚无僧称而称为道人。
一个和尚养马很容易招致别人的不解甚至误解,觉得僧人养马终不是一件雅事,这是由于我们通常都将马当作实用的动物,不是用它来拉车就是用它作战,很少用它来进行审美观赏。到唐代才出现许多画马名家和咏马诗人,如画家曹霸笔下的马“一洗万古凡马空” (杜甫《丹青引赠曹将军霸》),其弟子韩干的画马或“骧首奋鬣,顿足长鸣”,或“隅目耸耳,丰臆细尾”(苏轼《韩干画马赞》),又如诗圣杜甫有几十首咏马诗,从早年歌颂马“骁腾有如此,万里可横行”的雄健,到晚年《病马》中同情马“尘中老尽力,岁晚病伤心”的驯良,这表明此时人们才不只是使用马也懂得欣赏马。
不过,支道林可能是较早——即使不是最早——喜欢并欣赏马的人士。魏晋士人由于鄙弃世俗的功利目的,他们的为人处世往往显得超尘脱俗,常以审美的态度来应世观物,不仅美化了平凡的事物,也诗化了琐屑的人生。比起支道林来,我们势利得可怕,俗气得可恶。试想,谁愿意为了欣赏马的“神骏”而养马数匹呢,又有谁能欣赏并品味出马的“神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