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述转尚书令,事行便拜。文度曰:“故应让杜、许。”蓝田云:“汝谓我堪此不?”文度曰:“何为不堪,但克让自是美事,恐不可阙。”蓝田慨然曰:“既云堪,何为复让?人言汝胜我,定不如我。”——《世说新语•方正》
我国向来称为“礼义之邦”。在建构、塑造、规范国人的文化—心理结构中,“礼”作为一种文化模式起着极其重要的作用,它使人自身的自然不断人化,使人的行为举止合乎社会要求。假如没有一定的礼节,全社会就会像火车没有铁轨,人的一言一行完全出于生理的冲动,社会势必由于混乱冲突而解体。总之,是“礼”使社会机器能正常运转,使人起来越成为“人”。
但是,又正是“礼”使人日益成为“非人”,使自我日益成为“非我”。人类制定出许多礼节来,其本意是要它们为人类服务,使人类不断远离兽性而具有人性,然而,随着历史的发展和社会的进化,“礼”客观上有时成了人自身的桎梏,人成了繁文缛节的牺牲品。人必须扭曲自己以合乎礼节,高兴了不敢开怀大笑,悲痛时不能嚎啕大哭,于是,人日益僵化、贫乏、枯萎、虚伪……
魏晋人的觉醒本质上就是对礼教的反叛,从虚伪的名教世俗中返回到生命的本真。王述就是一位疾恶虚伪任性而行的可爱人物。王述字怀祖,袭爵蓝田侯,人称“王蓝田”。晋简文帝常说王述“以真率胜人”。当时的权臣王导每次谈话,左右的人总要肉麻地吹捧一番,王述见此十分讨厌地说:“人非尧舜,何得每事尽善!”
此文是王述升官后与儿子王坦之的一则对话。
王述每次接受朝廷的委任都不虚情假意地推让,假如推辞就真不想或真不能任职。这次升任尚书令,任命一下来他便就职,绝不像其他世故同僚那样,假惺惺地再三“固辞”,内心明明想高升想得发疯,表面上却装出一副恬退淡泊的模样。他那位字文度名坦之的儿子,反而比父亲世故得多,认为就职前应该谦让一番,无论如何要做做样子给人家看。王述问儿子说:“你是认为我不能胜任此职?”儿子回答说:“爸爸怎么会不胜任呢?但克己谦让总是一种美德,这一套程序是少不得的。不妨表面上推让给杜、许二人。”可见,礼的力量多么强大,它把人一层层地包裹起来,使人像模子里铸出来的标准产品,大家操同一种腔调,说同一种套话,持同一种态度,人们都像机械那样应世观物,最后彼此都成了被礼教塑造出来的木偶。
王述对儿子这般圆滑大为恼火,“既云堪,何为复让?”——既然觉得我能够胜任,又何必还要去谦让呢?他甚至毫不隐讳表达了自己对儿子世故的鄙夷:“人言汝胜我,定不如我。”
“既云堪,何为复让?”王述的回答真掷地有声,可惜,像他这样方正刚强又豪爽坦荡的血性男儿,今天的神州大地上实在太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