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把深圳这座三十余年来新崛起的城市比作一个暴发的巨人,那么高楼大厦是它表面上看得见的光鲜,闪烁的霓虹是涂抹在它脸上的油彩,滚滚车流是奔腾在它四通八达动脉里的血液,街头巷尾或嘶吼或温柔的音乐是它复调的声音,畅通无阻的地铁以及曲里拐弯的地下通道是它消化功能强劲的肠胃,隔三岔五幽雅点缀的公园是给它剧跳的心脏供氧的巨大起搏器。除了这些,附着在它肌体上游移的人群,犹如流动在他身上的汗水。那些拎着小包的上班一族,开着奔驰宝马的公司老板或个体商人,是舒畅地流动在阳光下的汗水;而那些街道转角处的摆摊者、流浪歌手、乞讨老人、“啊票”一族等等,则是浸渍在它皮肤褶皱里的汗水。他们犹如主旋律里不和谐的杂音,也犹如七彩斑斓的时代万花筒中暗淡的底色,影影绰绰,投射着一片灰色的生存。
1:“啊票”一族
作为“中国电子第一街”的深圳最繁华商业中心的华强北街道,是全国最集中的手机、电脑、家电以及配件的零售批发集散地,也是国际国内家电通讯巨头们围追堵截的黄金地段。每天,这里都是万头攒动、人流滚滚,而各大商家都围绕促销使出浑身解数,有当街叫卖的,有放大音响狂吼的。中间马路上的车辆,则成了两岸人流中的行舟,且时时要为溃漫而过的人流所截断。在这众声喧哗、光怪陆离的景象中,“啊票”一族,是街边流动的一道特殊风景。他们那喉头滚动的令人听来含糊不清的“啊票啊票啊票”之声,因为无所不在,如和尚念经般充塞耳际,甚至一度令人疑心这才是真正的“华强北之声”。
他们是叫卖发票的一群,多以中年男子和带小孩的中年妇女为主,衣着随便,肤色黧黑,一看便知是农村中人。他们三五成群,或分散在街道两旁的人行道上,或蜷曲蹲守在过街地道的两侧。目光漠然而机警,每有人群经过,即发出“啊票啊票”的声音。也许是习以为常,也许是司空见惯,路上的行人大多没有理会,相当于无视他们的存在。但每次我经过,总免不了想:大概他们有时候,哪怕是一天仅仅交易一笔,也是可以填饱肚子的吧?不然,他们拖着一家老小,在人流的奔逐狼突中辛苦叫卖,所为何来?
这些人来自何方?叫卖的发票是真是假?在他们的背后有着怎样的链条?带着这些疑惑,我上网查阅了相关资料。得知:近年来,随着大量农村人口涌入城市,这些上街兜酬发票的行为已经成了华强北商业街治安管理的一个重要难题。而社会各界(例如餐饮、服务、商贸、建筑及运输行业等)对发票的大量需求和发票自身的高额利润是催生出这一灰色行业的巨大温床。许多企业存在见不得光的现金交易,相关人员为了贪污侵占,往往购买假发票。一本万元餐饮发票,按正常缴税百分之七来算需700元,购买假发票仅100元。一份1000万的建筑业统一发票,开真发票要交百分之4.4即44万的税,而假发票最贵还不到44万元的零头。那么这些假发票何以能够报账?原来因为中国发票种类繁多,各省市发票不同,各税种发票也不同,许多公司的财务一般只能识别本地发票真假,对外地的各种发票很难识别过来。公司的发票报财务后,一般都会被封存起来,只有等审计部门检查才会验出真假。而一般公司都缺乏相应的财务监督制度,或许即使有,也不够到位。另一方面,发票印制成本低廉,利润空间很大,诸如一本100张100元的餐饮发票,成本不到十元,批发价约三十元,到华强北兜售便涨到100元;而一份上千万元的建筑统一发票,成本仅几十元,可卖到数千元或上万元,可为暴利。------市场的巨大需求,与成本低廉而造成的巨大利润空间,造成了街头巷尾叫卖假发票的普遍现象。 但既然是非法兜售,为何禁止不绝?原来这些多来自潮州汕尾的团伙或家族经营性质的人们,很会钻法律的空子。按法律规定,售卖25份假增值税发票或50份假普通发票以上的,可追究刑事责任,而华强北上街兜售的,一般携带不会超过这个数,且许多都是人票分离,遇到有人要,则打电话叫货。应该说,在这因果循环而形成灰色链条的背后,潜伏的乃是一个“一切向钱看”的畸形发展的社会经济体制。
当寄居在城市肠道里的霉菌引发这个城市肌肤表面的乱象,我们不能把这些乱象简单地归咎于城管的不力或乱象本身的可厌。当人们在经济发展的大潮冲击下脱离世代为贫瘠土地所束缚的命运涌入这个城市,这个表面上繁荣发达的城市并没有为他们准备面包或立锥之地,那些五彩斑斓的房地产广告上的天价豪宅令他们目眩神迷而望洋兴叹,而夜幕降临时遍地霓虹闪烁的宾馆也不会仁慈地敞开大门让他们睡上一夜,如何维持生计成了他们面临的最迫切的现实问题。这些人一无文凭,二无所长,怎么办?那些潜伏在社会肌肤下的灰色链条,为他们提供了营生的方便法门。这些来自社会底层的弱势群体,本身也是为看不见的情势和利益所驱使。而且,当城管出动大批警力将这些弱势群体驱赶得逃离四散,或在合围中对他们拳打脚踢,而小孩子夹杂在期间哀嚎哭泣时,我们又怎能阻止那些围观的人群发出怒吼的抗议? 由此可见,一个时代表面的病象,往往来自它的病根。只要“一切向钱看”的经济体制缺乏切实到位的监管,那么,社会的肌体就会不可遏制地发生病理突变。即使你用强力手段驱散了他们,禁止了这种灰色职业的出现,也难保不会出现其他的灰色职业。事实上,与“啊票”一族相类似的灰色职业,是遍附在这个城市肌体上的普遍现象啊,诸如“刻章”一族(专门以为他人或公司企业刻假章谋生的群体),“拉嫖”一族(潜伏在三流宾馆而专门在黄昏或晚上向路人发放色情服务名片的人们),等等,他们构成了这个城市灰暗斑斓的底色。
在经济发展新形势与不彻底的体制改革发生激烈碰撞的当下,缺乏公平博弈的社会资源配置的调节体制尚未成熟建立,用以调节收入分配的所得税制度也尚不完善,这就在转型时期造成了为底层群体发展提供动力的资源基础极为薄弱,也使得底层群体的生存空间与向上流动受到双重的挤压与钳制。也许因为这些,他们只好游离在合法与非法的边缘,利用熟人资源,利用社会规则的模糊混沌,延续灰色的生存。
2:流浪歌手
在喧嚣的白天,深圳是人流涌动、身影匆忙、脚步复沓的城市。那些四通八达的过街隧道如填不饱的胃,无休止地吞噬着源源不断涌入其中的人流。这时候,是看不见驻守在其中的流浪歌手的。只有到了下班的时段,临近六七点钟左右,人们纷纷归去,路过隧道,才可以听到回荡在隧道中的歌声。
这是流浪歌手在即席演唱。大概因为没了上班时的急切匆忙,经过一天劳累的心绪有了需要被抚慰的隐秘渴望,这些荡气回肠的歌声,在回家的路上适时响起,往往最易打动人们内心深处那根柔软的弦。于是纷纷有人围观,有人扔五元、十元不等的钞票。那演唱者,多是二十左右光景的青年,往往对围观者视若无睹,只顾一往情深地自弹自唱,只顾把全部精力都投注到自己的嗓音,好让动人的嗓音来报答那些对自己“投之以桃”的人们。
当然也有意兴阑珊的时候:自弹自唱的歌者身边没有一个听众。人们鱼贯而过,没有谁为他停留,面前敞开的箱子里也见不到几张零碎的钞票。于是不免动了恻隐之心,趋上前去递上一张钞票,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开。同时在心底默默地念着:年轻人,在这个现实的商业社会,别指望你的歌声总是能点染别人的心境,还是干点别的“正经”事去吧。虽然你也能偶尔收获快乐,但更多的是无奈的心酸,当你唱得声嘶力竭时,甚至没有谁会主动递上一杯水来滋润你冒烟的喉咙。要知道在许多人的眼里,优雅的歌声,是不值钱的,唤不起他们被功利钝化的心灵的丝毫感动,也远不如盘踞在他们盘根错节心底的一个投资念头来得重要。
3:乞讨老人
花白的胡子,纵横交错的满脸皱纹,衣着褴褛,坐在轮椅上,被一位同样年纪的步伐蹒跚的老太婆推动着,拉着二胡,沿街乞讨。不知道这是经历了怎样劫难的一对老夫妻?他们相互携手走过了大半辈子,为什么会在社会主义新中国的今天,陷入如此困境?
满街车辆轰鸣,富贵者与乞讨者同在阳光下匍行。街旁的大小餐馆里,高朋满座,玉杯交错,没有谁去听这两位老人凄恻悠扬,如泉水声叮咚流淌的二胡,也没有谁对这两位老人投以同情的眼光。“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千年前诗人的痛苦呼吁,为何到了现代人麻木的耳际,反而成了一句空洞的口号?这寒酸老者凄楚心音的无言流露,在许多人看来,不但煞风景,而且有故意博人同情的动机嫌疑。他们宁可坐在优雅宽敞的大厅里,一边听着瞎子阿炳的二胡,一边在心里泛起甜蜜的凄动,也远远胜过亲眼目睹这寒碜而爱莫能助的情形。
历史蜿蜒前行,永不停止,但我在一刹那间恍惚:历史是进步了,还是退步了?如果满街紧锁眉头行色匆匆的现代人的一切忙碌,只为了如何使腰中的钱包更为鼓起,只为了银行的存折上更增添数字的长度,然后去占有享用日渐耗尽地球资源的豪宅美酒的优雅安逸生活,而丝毫不理会人间的苦难与不公,没有闲暇也没有心思去关心同情一下身边的弱势群体,那么,这样的社会前途是堪忧的。连年增长的GDP只是沦为政府炫耀所谓国力强盛的表面数字,实际的情形则是,市场竞争机制带来空前活力的同时导致的收入快速分化使中国社会的收入差距位居全球前列,贫富两极分化,同时,改革开放中既得利益阶层日渐“固化”,形成新的权贵阶级,掌握优势资源的权力拥有者和财富拥有者结成优势互补和交易同盟,形成了妨碍社会公平体制和改革继续深化的痼疾,由此社会矛盾突出,人心混乱-------长此以往,物质水准越提高,道德世界越堕落,在两者的撕裂与对峙中,最终会导致现代文明世界的整体性崩溃!
4:后记
每天穿越这个城市的巨大身体,我已熟悉它脉搏的起伏和体味的氤氲。以上所述人群,不过是它万花筒中有限的几个镜像。也许在地下看不见的才是更为惊心动魄的真实。毫无疑问,我也只是它身上无意中渗出的一点汗水,在它身上昼出夜伏地游走。当有一日,我消失,随空气中的风蒸发于远方,这个城市甚至不会有人记得我茫然飘过的面孔,一如那些灰色生存中的人们。一百年后,历史会浓彩重墨地记载这个城市绵延辉煌的身影,也会多情地记载几道曾在它青春岁月中如黄金般闪颤的汗水,诸如大公司企业,但不会有任何关于灰色的记载。历史的如橼巨笔,会如铁帚一般,将曾浸在它肌肤褶皱里的灰色汗渍,诸如那些平凡小人物的悲欢歌哭、辛酸荣辱,包括我这个站在城市边缘东张西望的可疑眺望者,全都打扫得干干净净,宛如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是的,宛如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王小波说过的:“沉默的大多数”。历史从来都是这样,从古到今。不知道的只是,会不会到恒久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