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七月,暴横烈日当头压迫,酷烈高温无情蒸烤,整个顿亚(阿拉伯语:世界)变成了一口巨大的高压锅,人困在其中,无处遁藏。馕坑子就是一个微型火狱,库尔班江站在馕坑边上,手执一根长长的铁钩子,探入坑内,逐一翻转着新入炉的馕饼,一手拉过脖子上一根脏兮兮的毛巾,不时擦一把前额和两鬓如泼的汗水。
我远远躲在榕树的浓荫底下,指着胸口比划着逗库尔班江:“哎,库尔班江,天气亚玛(维吾尔语:很,十分,多么)热的很,你为啥穿个毛背心?”他明白我是说他露出领口的茂密胸毛,便故意作出一个恼怒的表情,接着又无奈地咧嘴笑了。正是午后太阳的最后强劲一刻,幽默是唯一的清凉剂,让人心获得片刻的轻松。
掌勺的买买提不知从哪里钻出来,一只湿淋淋的手伸来:“萨拉穆阿来库目!”挨着我坐下,伸手从裤兜里掏出个塑料袋,摸出一条两指宽的报纸,四指并拢往烟袋里一抓、往折成槽状的纸条里一放,一拧一旋,两秒钟“变”出一根莫合烟,往我眼前一递:“来一根,阿訇!”我接过来,放在唇边抿一抿报纸的合缝处,将烟嘴一折,捏扁,压紧,点燃。新疆人的习惯,不会自己的口水给别人粘烟嘴。
饭桌对面的大河家满拉(编者注:满拉意为学生)吃惊地望着我。他显然是被吓着了,我心里坏坏地想。买买提给自己也卷上一根,又开始跟我讲他的永远没有结局的爱情故事:“老婆子来了嘛,女朋友来了,两个人打仗了,走了……老婆子不来嘛,女朋友不来,老婆子来了嘛,女朋友来了,两个人打仗了。老婆子走了,女朋友也走了……”和田买买提的汉语叙述中,我永远也弄不清楚他究竟有几个“老婆子”、有几个“女朋友”,反正他的老婆子和女朋友总是同时来看他,然后就是“打仗”,然后就是两个都走了——几年中,我见到的买买提总是孤零零一个人。我俩一人一根莫合烟,一边美滋滋地抽着,一边听他兴致勃勃地讲述自己的罗曼蒂克,一边观赏着隔壁小店广东人家的细蚊仔(广东话:小孩)跟餐厅老板的两个巴郎子追逐嬉闹,满心喜悦地消磨着这个难捱而难得的酷暑片刻。
面对两根莫合烟吞云吐雾,大河家满拉坐立不宁,一会儿对着我们作出夸张的鄙夷表情,一会儿给我们宣讲“烟是哈拉姆(非法行为)”的毫孔……当这些小动作被忽视之后,他终于按捺不住了,指着手表凶狠地教训我们:“迪格尔(晡礼)时候快过了,你们嘴上叼根XX……”我心中陡然生出一股反感,决心捉弄一把眼前这个满拉:“和他一起抽这一根莫合烟,就是我今天的礼拜!”
大河家满拉张大嘴巴,惊愕地望着我,如同望着一个恶魔。虽然没有说出口,但他无疑认定我犯了严重的“库夫勒”(否认真主的大罪)。被“满拉”们讥笑、甚至定罪,于我已是家常便饭了。教他们尽管嘲笑好了——他们何曾理解什么叫作礼拜,正如他们天生一副精密仪器的脑瓜儿,如何读得懂生动如水的古兰经!
望着他悻悻离去的背影,我心里在认真地想:满拉的伊玛尼(编者注:信仰),实在不如餐厅门前那个成天跟维族巴郎子闹成一团的广东细蚊仔呢!
没错,我是认真的。信仰确实不是一个随口开玩笑的话题。
大河家满拉走了,买买提也被老板喊回去干活了。留下我一个人,坐在那里揣摩着自己刚才脱口而出的那句话:今天,和维吾尔人一起抽莫合烟,就是我的礼拜!——越琢磨,越意识到这句话的意思。满拉张大的,只是其中的一张嘴巴。在这句话面前,更多张大的嘴巴还将有:对着维吾尔人的莫合烟味扇自己鼻子的嘴巴们,禁种禁售莫合烟的法令嘴巴,浑身香水味儿的沙利亚嘴巴,抽高档香烟的巴依嘴巴,还有那些成天在微博上巴巴地望着美国民主来解放的“精英”嘴巴们……一一想象着他们在这句话面前张大嘴巴的傻样儿,我禁不住乐了。
“和维吾尔人一起抽莫合烟”。揣摩着这一句,没由来地想起一位前辈几年前说过的一句话:“鲁迅是侧着身子战斗,我们是转着圈儿迎敌。”今天这一句,又该是朝着几个方向的敌人开火了呢?让憎恶者的脸因憎恶而扭曲,让仇恨者在暗处啃啮自己的手指吧,我们的身后,是真主和他慈爱的人民。
1
开发和经济发达,使穷困孤弱的人们在自己的故乡变成了难以立足的异乡人。他们背井离乡,告别了葡萄架下的浓荫和流经门前的潺潺清凉,挤上肮脏拥塞的列车,伴随着列车员的呵斥与白眼,“况且!况且!况且!”一路向东、向南,一路撒落在一个个陌生的站台。不仅风景与气候大不相同,语言而且表情也完全不通了。渐渐地他们发现:在南方的城市里,自己已经变成了一种非人类的物种。——不然,这里的人们为什么总用一种围观怪物的目光盯着我们?当我们向他们露出一个友好的微笑,他们干吗显得那么傲慢或紧张?公交车上,人们为什么要对着我们使劲扇他们的鼻子,或者夸张地捂紧自己的背包……难道在他们的文化里,这不是一种最没教养的举动吗?对于买买提和阿孜古丽们来说,没有人会回答他们的这些疑问。他们只能在遭遇到看怪物的目光和扇鼻子的动作时,无奈地摇摇头。
远徙他乡的人们,不知从哪里淘来一辆破三轮车,车上横搁一张板子,载着葡萄干、杏干、核桃或者一种甜糕,游走在陌生城市的街巷之间,叫卖日渐变成一种符号化的“民族职业”。或者依附于一家青海人的牛肉面馆,在门前摆张烤肉槽子、糊个馕坑子,半天打馕半天蹬着三轮车给各家清真饭馆送馕……当然会有一些年轻人选择另一种“生计”:摸包偷手机,甚至三五结伙,组成摸、窝、销“一条龙”产业链。这跟任何一个人群社会的复杂性没有什么两样,跟当年河州人成群结伙在特克斯牧场偷盗牛羊没有什么两样,跟河南人在乌鲁木齐、伊犁街头售假行骗没有什么两样,跟四川安徽湖北人组织老家的女孩子把洗头城、洗脚城开遍新疆的大小城市没有什么两样……偷钱包手机的小偷,在内地城市维吾尔人的隐形社会里,一样地遭到谴责和鄙视。不同的是,不会有人把河州说成一个专出贼娃子的地方,不会有人把全体河南人称为“骗子”把全体四川安徽湖北人叫作“皮条客”,而维吾尔人却被看作了一个小偷民族——在大半个中国的眼里。维吾尔人不明白:为什么每一个我们都要被夸张地“扇鼻子”、都要被当贼一样不加掩饰地提防?他们很好奇:为什么内地城市的人们对各种奇形怪状的狗呵护备至、视若同类,对城市里的流浪猫也能表现出略显泛滥的爱心和人道,却惟独对跟自己一样的同类充满了戒备、歧视甚至敌意?
如果说由于语言隔阂和生活习性的差异,街头和公交车上的歧视尚可被理解的话,那么存在于几乎一切公共服务部门的制度性歧视措施,又在说明着什么:车站、机场、政府部门(如果他们需要去那些地方的话)、警察机关,甚至宾馆酒店。更不用说新闻媒体、网络论坛、所谓公知的笔下——对于后者,仅此一点,就足够暴露出他们成天嗲声嗲气的“民主”腔调、忸怩作态的“平等”姿态是多么地虚伪滑稽!小文人们在博客里互相传抄着诸如“艾滋病毒扎针”、“在核桃糕里注入水银报复汉族人”之类的版本——谎言明显到了不顾常识,歧视流行得令人瞠目。如果作为同样的人民的一部分,普通市民阶层所表现出来的歧视尚能被原谅,那么公共机构和文化阶层的歧视,只能证明:我们的社会尚不具备把不同种族的人视作同类、视作人类兄弟的基本平等精神。——在这样的一个社会里,谈“民主”不仅奢侈而且虚伪。
三五年过去了,十年过去了,作为异乡人存在的他们渐渐适应了这一切一切。他们学会了沉默,在大多数时间里沉默着迎受内地人的“捂口袋”和“扇鼻子”。他们也学会了用傲慢的表情回报傲慢,学会了凶巴巴地对待每一个朝他们扇鼻子的人,学会了举起切糕刀吓唬胆怯的内地人,甚至连小偷偷手机时可能也会充满报复的快感……反正你们从来不想把我们当作跟你们一样的人。
……歧视的根埋得很深。我们所能描述和评论的,一直以来都只能是“街头和公交车上”的部分——浮出水面能被看得见的部分。这会使人……连我们自己都觉得可疑:过于强调歧视的这一部分,会不会实际上在替另一部分——被遮掩在水下更深处的、真正恶意的部分作掩护?但不论如何,“街头和公交”的部分是重要的,也是基本的和日常的。不同族群的人民之间的隔阂和对立不是被劝解、约束,而是被纵容、怂恿甚至默默教唆,每逢历史的关键时刻,便于直接被利用和真正发挥作用的,往往正是这一部分。
而在消释敌意、批判歧视——在对人民的教育工作中,孤弱一方永远不应当成为批判的第一对象,即便他们也有错。就算这不公平,就算维族人中有再多的小偷、就算你再不习惯他们身上的气味、就算他们身上有再多的毛病……多数和强势的一方也要把自省和批判的手术刀首先对准自身。别认为这是多么高尚的道德姿态,不,这就是文明的最基本原则。
2
同样,在对大汉族主义歧视的批判中,首先要接受批判的,应该是深染大汉族主义病毒的人中那些有信仰的人,例如回族穆斯林。别在这个问题上追求什么平等,谁叫你有信仰呢?“信仰”的意味之一就是要表现出比非信仰者更高的道德水准,就是要受到比别人更严苛的约束。否则要信仰做什么,有信仰跟没信仰有什么区别呢!
谁愿意将心比心,谁曾在黑暗中分分秒秒体验过被歧视者的心灵感受?哪怕一刻。更不用说,当歧视弥漫成为日常的空气,充斥了生活的角角落落、所到之处。
尊严感是人之所以意识到自己是人的感觉之一。套用民逗分子们喜欢日常地挂在嘴边的一个单词“人权”来说,就是:尊严感是人的基本人权之一。但尊严感是一种微妙的东西,微妙的分寸就建立在对他者尊严感的承认上。逾越了这一分寸,尊严感就变成了优越感,自我优越感就是对他者尊严的否认和践踏——歧视产生了。
说到底,歧视是种族主义的丑陋皮肤。正如种族主义是人类历史根深蒂固的顽症、是人类史上一切重大罪恶的病灶,对不同种群的人的歧视就如人类历史上难以根除的牛皮癣。
而一切以“天赋人权”、“众生平等”为思想基础的宗教,正是疗治这一顽疾的良药。不幸的是,纯正的宗教思想总是被扭曲,信仰核心最重要的原则总是被忽视。当一个维吾尔人在内地城市里费尽周折终于摸索到一座清真寺,当他大汗淋漓推着三轮车走进寺门时,迎面而来的往往不是“赛俩目”(编者注:赛俩目是伊斯兰最常用的问候语)、不是兄弟的情谊,而是呵斥和不加掩饰的警惕眼神。当他一脚跨进礼拜殿时,看到的很可能不是亲切的微笑,而是嫌弃、躲避或者与大街上公交车里毫无两样的扇鼻子。
阿訇站在高高的宣讲台上,饱含激情地(很可能同时是泪流满面地)讲当年辅士们和迁士们如何相亲相爱、视同骨肉的动人故事时,跪在大殿一角的维吾尔小贩正默默忍受着身边浑身香水味儿的“辅士”们的扇鼻子。远远地注视着这样的场景,我曾想象,也许多数维吾尔小贩的汉语词汇量不够他们听得懂阿訇嘴中的“辅士”、“迁士”是什么,否则一定有人会站起来大声问:东干辅士们,今天,我们就是迁士!请你们不要再用防贼的眼神看着我们,不要再对着我们扇你们的鼻子,好吗?要夸耀鼻子的话,我们的鼻子比你们的漂亮多了!
——这样的情景看多了之后,渐渐地,在深圳、广州、上海的礼拜寺里,我越来越喜欢上了他们身上散发出来的汗味儿、皮牙子味儿、羊肉味儿和莫合烟草混合的亲切气味儿,不由自主地想靠近他们、和他们并肩站在一起做礼拜,而对那种雪白长袍、一脸正经、古怪香水味儿包装出来的“泰格瓦”们则满心发自本能的厌恶!
当然回族穆斯林中有许多朴素的好人。但丑恶的香水味儿们同样是一个不容否认的存在。与一切民族中的朴素人民一样,普通的回族穆斯林面对任何一个人时,会本能地首先从“人”这个本质定义出发去理解和对待;而习惯表演泰格瓦的人却永远不明白这一点,他们只会用虚伪的“虔诚”标准和自己的愚蠢“教门”观念去定义一个人。他们不明白,他们距离教门的真实远在十万八千里之外,别看他们满嘴经训貌似一肚子尔林(编者注:知识),其实他们还没摸着教门的边儿呢!
绝大多数普通的回族民众,对汗臭味、洋葱味、莫合烟味儿可能也会表露出程度不同的歧视,但正如普通汉族民众表现出来的歧视一样,他们往往是无意的,他们很少深思,也没有人告诉他们教门的要害之处在什么地方……他们与数得上的几个专门等着对某个新闻事件发表“谴责”、同声喊打的狗屎回民文人,有着本质的区别。对于人民和他们的觉醒,我们永不放弃希望。
事实上,我们对于回族穆斯林同胞的寄望尚不止于此:不仅仅是出于狭隘的宗教感情,不只是对拥有共同宗教信仰的他者表示尊重和友爱,不只是对“迁士”要给予同情和友爱,而是要从人的定义出发去看待一切人类兄弟。无论对方是维吾尔、阿拉伯还是藏、彝、汉、蒙古人或者非洲黑人,在我们的眼中他们都应当首先是人——与我们自己一样拥有尊严感的生命,都应当给予热情的拥抱和温暖的微笑,都应当受到我们发自真诚的尊重和亲爱。这才是教门的大事,这才是伊玛尼(信仰)的水平,这才是21世纪的辅士胸怀。
青海、河州、张家川、西海固……整个陕甘宁青,恐怕很难找出一户回民与新疆毫无瓜葛。白彦虎时代已经隔得太久远,单单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大饥荒和宗教迫害中,“上新疆”几乎是半个大西北的回民穆斯林逃荒避难的唯一生路。数数今天遍布新疆各地的“西宁庄子”、“小东乡”、“河州坊”、“宁夏湾”这样一类地名,就会明白当年有多少饿得前胸贴后背的回民盲流涌入了新疆。这些人和他们的后代们,应当把一个在新疆人人皆知的“维族礼性”写进家谱、传给后代,永世铭记:每当一个村庄里新来一户盲流,不分是回是汉,维吾尔伙什亚(邻居)们都会你拎几个馕、我端一碗奶子半块砖茶、她送几只果子或皮牙子,一连几天,维族老奶奶和媳妇子们都会不绝如缕地来看望这家黑户盲流。今天,老一代当年的黑户盲流们应当把这个动人故事讲给自己的儿孙辈,教他们牢牢记住。别以为自己念成阿訇了、当上警察了,就可以对着维族人张口就来:“缠头!”
连人的最根本的感恩之心都丢掉了,吹什么文明进步,谈什么信仰优越!
3
歧视最常见也最滑稽的表现形式之一:以“文明”的名义,对他者传统实施践踏和禁绝。
2009年3月11日,在维也纳的联合国禁毒会议上,拉丁美洲第一位印第安人总统埃沃·莫拉莱斯举起一片古柯叶,当众放进嘴里咀嚼:“这是古柯叶,不是古柯碱。我在咀嚼它,并没有上瘾。如果这是毒品,你们该把我关进监牢了……古柯叶在安第斯山区已经有3000年的种植史,对我们来说,它是我们的食物、药物,是我们文化传统的一部分——我们怎么能因为传统而受惩罚?”
古柯(Coca)原产于秘鲁、玻利维亚、智利、哥伦比亚等国。古柯叶有镇痛、缓解疲劳和饥饿等功效,当地人喜爱嚼食古柯叶治疗胃疼、头痛和其它疼痛,用这种神奇的叶子来驱除饥饿、减轻痛苦、增加力量。南美原住民嚼食古柯叶的传统至少可以回溯到公元前二千五百年,对于印加人而言,它更是一种宗教仪式中必不可少的神圣植物。直到19世纪五十年代,两名德国人开始从古柯叶中提纯植物碱——古柯碱之后,古柯叶的味道全变了。随后的几十年间,高纯度古柯碱在欧美国家的生产和使用量急剧增加,被广泛使用于成药、酒类和不含酒精饮料中,1886年推出的可口可乐迅速风靡全球,正是借助了古柯碱的神奇功效。再往后,高纯度古柯碱作为一种毒品在欧美国家流行起来,20世纪初英国和美国开始出现因滥用古柯碱致死的例子……英国议会、美国政府开始将犯罪率上升、社会失序归咎于古柯叶。
1961年,在美国打着“禁毒”旗号的威逼利诱下,南美最大的古柯生产国玻利维亚被迫签署协议,允许美国人带着金钱和军事培训人员开进该国,发起一场“古柯铲除运动”。然而,“这场运动最终带给玻利维亚的只是农民破产、暴力横行和大量人员的死伤,从而引起了广大古柯种植者的反对。”古柯种植农出身的莫拉莱斯正是在反对古柯铲除运动的斗争中,成为一名出色的政治领袖。
事实上,每片古柯叶所含的古柯碱数量极小,而且印第安人每次嚼食古柯叶的数量也是有限制的,这与欧美等地的用药者习惯在短时间内把大量古柯碱倾倒入身体内,完全不是一回事。简单地说,以“禁毒”的名义在他国强行开展的古柯铲除运动,是一个用自己的罪行惩罚别人的逻辑。但这正是它们惯用的逻辑。
莫合烟在新疆的命运正如古柯叶。大约十年前,一道莫名其妙而霸道的禁令被颁布:“莫合烟中含有对人体有害的物质,严禁种植、加工、销售,违者处以……”与此同时,新疆唯一的卷烟厂被山东将军集团兼并,两元一包的廉价“红雪莲”也不再生产。也就是说,穷人吸烟的权利被取缔了。(在这个点上,你将会看到愚蠢的教条分子与霸道体制之间的古怪拥抱。)
从那以后,种、卖、吸莫合烟变成了一种“违法犯罪”行为。在菜园子里用一圈高杆作物掩护着种一小片莫合烟、在水果摊子底下藏一包莫合烟卖给熟人,跟“地下塔力甫”一样,变成了一种地下活动。同类的“地下活动”还可以列举出来很多:延习千年的学习古兰经活动,同样延习千年的乃麻孜(编者注:礼拜)活动,更古老的妇女蒙面纱活动,以及男人们蓄须活动……教门家想立即指出两者的不同,我们要坚定地说:在对传统的歧视意义上,取缔莫合烟与限制宗教活动毫无二致。
以“文明”甚至以“宗教”的名义,对他者的文化传统实施野蛮的歧视和践踏,以及这一作法的虚伪性,在古柯叶的故事里表现得最为清晰:早在十六世纪,西班牙殖民者征服印加帝国,征服者认为印加人在宗教仪式中使用古柯叶是一种他们与魔鬼立协定的方式,并禁止印加人嚼食古柯叶。但随后,当征服者发现嚼食古柯叶能使印加人工作得更卖力时,他们便取消了禁令。等到了20世纪,大机器生产、机械化耕作普及后,不再需要大量的印第安苦力时;当可口可乐公司实现了全球推广,不再需要添加古柯碱之后,美国和联合国的“铲除古柯叶运动”,便以“禁毒”的道德高姿态出场了。
“文明”们和“教门”们永远不懂得,尊重人,尊重他者传统,乃是文明的底线,乃是最大的教门。古兰经把这一原则发挥到了极致:崇拜其它神灵偶像,是伊斯兰教最不能容忍的大罪,但真主说:“你们不要去辱骂他们舍真主而祈祷的(偶像),免得他们因无知而辱骂真主。我曾如此使每一个民族对自己的行为自行其是,然后他们终将回归于真主,届时我将把他们生前的行为告诉他们。”(古兰经牲畜章第108节)先知穆罕默德曾向犹太人的送殡队伍起立以示尊重。
当然他们更不会去感受和理解:库尔班江们在火狱般的馕坑旁烘烤大半天、买买提们在蒸笼般的厨灶间紧张忙碌一天之后,当一个蹬了整整一天沉重三轮车的车夫、一个终于卸下肩上最后一箱货物的搬运工、一个在野外骄阳下劳作终日的农民……当他们在黄昏的习习凉风中点燃一支莫合烟,深深吸上一口——那种微苦辛辣的感觉随着血液流遍全身、抚过每一根神经末梢时的舒适、放松和愉悦。这是穷人的奢侈,这是沉重人生的瞬间轻松,这是疲惫心灵的短暂小憩。
——就连这么一点最卑微的精神享受,他们也不肯放过。但仁慈的主,绝不至于如此冷酷。
4
是的,莫合烟是穷人的奢侈品。——这是“和维吾尔人一起抽莫合烟”这一立场的重要一面。
即使在维族人中同样如此,乌鲁木齐大城市的巴依上层们早就不屑于抽这种乡巴佬们喜爱的烟草了,甚至恐怕早就不屑于跟抽莫合烟的维族人打交道了……而我们喜爱“和维吾尔人一起抽莫合烟”,乃是与身处歧视和贫穷双重围困之中的底层民众站在一起。
不管今天的宗教知识阶层,出于虚伪或者愚蠢,如何一味地试图抹杀或否认宗教(民族)内部的阶级问题,但民众是清醒的。日日迎送的沉重生计,让他们时时处处感受着“阶级”二字的意味。历史几千年如一日地教育民众懂得:巴依和穷人之间存在着何等样的不同——无论在被歧视的方面,无论对于传统、包括宗教本身的理解,还是对于莫合烟的喜爱或者鄙视。
更有必要被提示的,不是巴依而是另一种歧视莫合烟的维族人。
一位曾在纽约生活过的朋友跟我讲过这样一件趣事:一位曾和他生活在一个社区里的维吾尔医生,因为长得很像拉美人,出门经常被人当作打零工的墨西哥人或古巴人。每次他经过超市门前那些搬货箱、捡水果的拉美人旁边,他们热情地冲着他喊:“阿米高!阿米高!”(Amigo,西班牙语,朋友),问他需不需要跟他们一块儿干时,他都要停下来,表情严肃地对着那些人说:“I am a doctor,I'm busy。”(我是医生,我很忙)……朋友每次讲完这个故事,都要绷着脸学学那个美籍维吾尔医生的腔调:“I am a doctor,I'm busy。”然后笑得前俯后仰。
我深深地理解一个好不容易从歧视的灰堆里爬出来的人,一心想把自己漂白成上等种族的那种急切心理。但是,这位生怕被拉美人看作“阿米高”的美籍维吾尔医生,会不会同样也不愿意成为抽莫合烟的维吾尔人的“道斯特”(朋友)呢?美籍维吾尔医生不是一个,而是一类。
并且,在歧视的羞辱性伤害下失掉了本色的,还不止一类人:以歧视对抗歧视,以地方民族主义对抗大汉族主义,以体制不公和地位不平等的理由、甚至以民族和宗教的名义表达对另一个民族全体成员的仇视和敌意——不能否认,这种倾向和情绪在新疆的社会生活中若隐若现、越来越浓。在首先对大汉族主义提出明确批判之前,尝试去谴责地方民族主义的危害,理应受到道德的质疑。但无论如何,站在一个彻底的伊斯兰立场上,必须要说:以歧视回应歧视,以错误的方式反对错误,以恶对抗恶,不是伊斯兰的主张。狭隘的民族主义不是出路。
满嘴西方话语的“代言人”是另一支。他们的眼睛,只愿意盯着“发达”、“文明”、“民主制度”,而不愿意看到“发达”、“文明”、“民主制度”的另一面;在寻求出路的参照系里,他们的世界视野里只有诸如美国、新加坡、日本和西欧,而从不屑于看非洲、拉美或中东一眼;在国际大义和历史问题面前,他们的观点和立场全无公道、正义可言……他们的逻辑荒唐而古怪。不必说古兰经的原则,他们的维吾尔语能不能讲顺溜都是值得怀疑的。这一支,他们的文化和阶级跟抽莫合烟的维吾尔人早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了,所谓“民族代言人”其实是自封的。
歧视不仅真实存在,而且是明显、甚至可怖的。但歧视也是复杂的:它不仅存在于体制的层面,不仅以种族歧视的面目出现,也可能以文化、宗教、习俗的面目存在于普通民众之间——汉族人鄙视维族人的“懒惰”、“散漫”、“小富即安”,维吾尔人嘲笑汉族人只会拼命存钱不会享受生活、“一锅开水下三粒米全家吃饱”也要攒钱盖房子;回民看不上维族人载歌载舞的教门,维族人总觉得东干穆斯林看上去不够正宗……所有这些,都如无色无味的毒气,弥漫于日常的口头和眼神,戕害自我的人性,伤害对方的心灵,毒害着人间和平。
但无论如何,当人被歧视伤害、扭曲直至改造成如那位美籍维吾尔医生,如以歧视对抗歧视者,如“代言人”……时,我们只能说:这样的人是真的被歧视打败了。放弃了高尚的道德原则等于放弃了自尊,放弃了宽容的宗教情怀,就是放弃了自我解放的可靠途径。如果不能突破狭隘的民族主义,如果不能回到真正的人道主义立场上来,歧视仍将绵延下去——我们看不到消灭它的希望。
“和维吾尔人一起抽莫合烟”——它应当成为一个立场、一句口号,应当有越来越多的来自汉族、回族包括维吾尔族在内的一切种族的,真纯的人道主义者加入其中,向着体制歧视、种族歧视、宗教歧视乃至更大的文明歧视,向着一切针对任何人类兄弟的歧视表达异议,宣布抵抗;让自尊与尊重他者成为21世纪人类友好亲爱、实现团结、追求和平的一个起点,成为一个真正的普世价值。
“和维吾尔人一起抽莫合烟”——今天我们提出这一立场,无疑将招致全面的围剿——来自八面的嘲笑、憎恶、诅咒和仇恨。最激烈、最凶狠的围剿将首先来自体制和宗教知识阶层——众所周知,它们常常并肩现身于同一条战线。我们以微笑迎对嘲笑、憎恶和诅咒。让仇恨者仇恨好了。
今天,我们希望和抽莫合烟的维吾尔兄弟站在一起,荣幸地一道同受歧视。我们并不寄望任何人间理解,而是在黑夜里把目光投向历史、投向未来:未来的美好人类,亲爱的穆斯林兄弟们,那些微笑里没有一丝嫉妒、“赛俩目”中不含一丝虚伪的人们,他们的目光中盈盈波动的,才是我们日夜渴望的伊斯兰!——他们将给予我们温暖的理解。
未来,我们的立场将在历史中获得公道,将在至高判决者的阙前听取判决。
2012年7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