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关于文明,古往今来,各家自然都有各家的宏观历史诊断。
例如,梁漱溟先生便颇是天真烂漫地把人类文明分为三阶段:其一是满足口腹身之乐等的技术时代,其二是享受人伦之乐的亲情时代,其三是意识到人之极限,懂得解脱之乐的虚无时代。头一个阶段自然是西方文明的天下,只是现如今已是技术高度发达,口腹身之乐已不在话下,所以今日世界之文明就必是咱中国儒家文明的天下了,人心向背今后当全在亲情人伦。而不知多少千年后,又要变作佛教文明的世界。
汤因比把人类文明分成十几二十种。这类从民族、地域、信仰特点出发分类的文明说,把世界看成仿佛那历史是各种民族地域信仰文明斗争融合的结果。于是便有不少人认为古代人类是东方的,现代人类是西方的,而未来人类则又是东方的,扣子轮轮转,大家都有坐桩的份,这样子的分法也是很可以安慰我们这些暂时还比较落后的发展中人群的。
所有的分法应该说都有道理,都代表了某种独特的维度,而且都为未来设置了美好的理想。
然我总觉得还应有一种分法,这种分法没有描述什么未来的理想,但却特别简捷,而且是一种基础的维度。
这是一种两分法:人类历史迄今为止其实只经历了两个阶段,其一是血缘或泛血缘文明阶段;其二便是市场文明阶段。
2、
人类之初,母系的,父系的原始社会、奴隶社会、封建社会,乃至于今天许多还没有或没有完全进入市场社会的发展中国家,都属于血缘或泛血缘文明。原始社会显然是比较纯粹的血缘文明,到了奴隶制,部落的战争掳来了外族的人做为血缘家族的牲口,牲口多了,而且开始反抗,逐渐地争取一点独立与自由,那血缘的性质也就开始有点泛了;及至封建社会,天下千万家,却只是一家的天下,此一家乃为天下诸家的家长之家,父母之家,而且以治一家的办法来治天下诸家,那血缘就泛得多了,可还是非常明确的血缘性文明;本世纪大规模试验过的计划经济的社会主义,为什么会失误,其原因恐怕也就在没有摆脱泛血缘文明的阴影。这里头当然已没有了任何实质意义上的血缘关系,但却很可能是一种对于血缘文明的结构性模塑,也就是在结构上模仿了血缘或泛血缘文明,在结构上保存了诸多血缘或泛血缘文明的因素。
3、
中国传统文化很可能是血缘或泛血缘文明时代最完美的文化规则设置。
这设置的核心是个"仁"字,两极则是"义"和"礼"二字。
仁是总纲,乃血缘或泛血缘文明形态下最妙的人之定义。仁者二人,此二人应是一阴一阳,一男一女,所以,仁其实通家,仁字就是家字。仁者为人,就是说人是有家的,有家才成其为人。
非高等动物是没有家的,没有人这样的家,人是能超越自身与家结为 一体的高等动物。
现在人们常说,人是社会动物,但就中国文化的特质来说,人是家动物,家(家庭、家族、家国)动物对于中国人来说才至为贴切。
所以,仁之人─人关系,那中间的小横线是血缘或泛血缘的意思,人因血缘或泛血缘关系与他人结为家,而家中人与人的连系根本的在情感二字,于是有情才是人,人又为情感动物。
有情便有义,既然血缘相连,情感相依,你天生的就对你的家人负有"天赋义务",你天生的必须超越自身,能够为他或他们献身而不计任何回报。因此,人也可以说是义务动物,(而非权力动物)。
义是内在的情感、道德体验,人有"正义"而能"凛然",尤如人有内气而能坚固,人有精神支点,而能挺立。
但内在的义不易把握,因此还须外在的形式来使其固定,这外在的形式就是礼了。孝、悌、节、义(此处这义为狭意之义,谓平行的血缘或泛血缘关系),上下左右,然后统归于一个忠字,家庭之义与礼于是顺理成章地泛化为家族、家国之义与礼。而内在的义也就如此被格式化了,人从此亦被定格在据说是亘古不变的这种天礼(天理)之中了。
先前的人们说某人"禽兽不如",便是因为此人无情无义,所以我们传统的人性论是人即义;
先前的人们说"礼崩乐坏",要"克己复礼",那是说人间大乱,家天下出现了危机,所以,人间便是礼,礼便是家天下,这应该说是传统的人类定义。
义主内,礼主外,合而为仁,一个稳稳实实的三角形,一个结结实实的血缘网络。
不过,血缘之情与义,在切身之处时那是真个的,其实无须什么礼不礼的,情义本就自在。日前在电视里见一情景,一只母猫从大火中一只一只地叼出五只小猫仔,自己却被烧得浑身焦黑。猫既如此,人当更其然哉。但是到了泛血缘,尤其泛到了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那血缘的稀薄就可想而知了,以一小家之关系,推而及之为天下之规则,其勉强和为难,并终至于被那礼之外在形式渐渐掏空了情真义切的义之内在本质,弄到只礼不义,虚伪成习,整个文化成了一个礼之空壳,仁亦成了纯粹虚设,血缘或泛血缘的那个"缘"成了"关系学",成了可怕可恶的腐化剂,实在是理所当然。
4、
人─人之间的市场交易关系,当然是非常古老的事,但作为一种占主导地位的社会关系形式则是十四五世纪西方走出中世纪以后的事了。
我想可以这么说,从十四五世纪开始,人类就在一个地区一个地区的,一个民族一个民族的,一个国家一个国家的逐渐向市场文明过渡,演变。意大利、英法美、西欧、北欧、拉丁美洲、东欧、非洲、亚洲……亚洲起步并不晚,例如我们中国,启动其实与意大利同时,宋、明时期,那市场因子就相当的活跃了,但目前看来,亚洲恐怕仍会是最后一个全面进入市场文明的地区了,当然这是粗放型说法。
这显然是一个逐渐蔓延的过程,在我们今天的人看来,好象时间非常之久远了,其实从人类历史的长河看,才区区不过五百年功夫。这期间的斗争、反复、尝试,在我们看来也非常之激烈、曲折、触目惊心,然若把其看作这乃是人类生存方式有史以来最根本的一次转折,这一切就都算不得什么了。 这显然也是一个无法避免的选择了,人们也许可以从各种不同的路径,以各种不同的特色进入市场文明,但进入本身却是无论如何没法逃避了,这是一个全球化网络,不进入,你就将在全球、在人类之外,你会越来越变成原始村落。
5、
市场文明绝非西方文明。
这是一个最须澄清的事实。市场文明并非从西方始,只是西方较早地使其发达;市场文明首先是由生产力的进展所致,民族的,信仰的,意识形态的诸种因素只是促其发育快慢早晚而已。
市场文明就是现代文明。"现代"一词毫无疑问是指的人类十五六世纪迄今的整个过程,我们今天的"现代化"也即是进入人类十五六世纪就已开始的这一完整的过程。
市场文明也就是工业文明。(如果有后工业文明,我想也应当包括在内)。不过,工业文明的对立面,不仅仅是农业文明,而应是此前一切生产力形式的文明,应叫农牧猎文明。
农牧猎文明与工业文明的对比是从生产力角度说的;
从生产关系角度看,这一对比则可以唤作分配文明与交换文明;
从制度方式的角度看,这一对比可以唤作人治文明与法制文明;
从社会关系角度看,这一对比则可以唤作家长制或专制文明与民主文明; 从思维方式角度看,这一对比可以唤作信仰文明与科学文明,或曰理性和实证文明;
从文化精神角度看,这一对比可以唤作政治文化文明与经济文化文明;
从道德伦理角度看,这一对比可以唤作整体性文明与个体性文明;
而从生产方式、社会方式和精神方式的扭结处来看,这一对比唤作血缘或泛血缘文明与市场文明,我以为其特质最为明确恰当。
6、
血缘或泛血缘文明中的人─人关系,由于中间那条小横线标示着血缘或泛血缘这样一种观念,人于是被要求为超越自身,与他人融为一个血缘或泛血缘的整体,在这里,个体是不存在的,整体就是一切,和谐互助为至高美德。所谓天人合一,亦即不仅所有的人是一血缘整体,即使整个宇宙也其实就是一个血缘整体。
可惜事实上,不可能将所有的人结为一个血缘或泛血缘整体,历史上有过的努力都失败了,如罗马帝国、成吉思汗、希特勒,从未来来看,如果不出现强大的外星人血缘或泛血缘整体进犯的情况的话,地球上这种强制性的融为一体的可能性也几乎为零。那么,在已经结成了的血缘或泛血缘整体之间就必不可免地永远存在争斗和战争。
而一个血缘或泛血缘整体内的人们其实也没有可能真正消融掉自我,而只能被捆缚在外在的等级与内在的人伦次序感上,使人异化人的奴隶,让无法真正遏止的个体生命力与这种奴役展开永恒地冲突。
总之,血缘文明的特质,从正的方面来说,是人人亲如一家的温馨文明,从负的方面来说是人异化为人的奴隶的等级文明。
市场文明中的人─人关系,中间那条小横线变作了市场交易,小横线两边的人便因此成为了虽然互相联系但更互相对立平衡的状态,小横线两边的人独立了,并希望通过独立,然后交易使双方得益,相生互兴,所以他们又由分工和市场交易结为一个整体,但在这个整体中,,独立、平等、权力和规则变成了最重要的东西。
市场的最为可怕之处是,小横线两边的人在进行以物易物时(金钱也是物),常常把自己也作为物一起卖掉了。卖给了市场。不加限制的纯粹市场很可能把所有的人统统吞噬掉。
因此,市场文明的特质,从正的方面说,是人人独立平等博爱的文明,从负的方面说,则是人异化为物的奴隶的荒诞文明。
7、
市场文明从它萌生的第一天起,就遭遇了两种针锋相对的意见。
"进化论"者说:市场文明对于传统文明,无论在生产方式、社会方式和精神方式上都是一个伟大的进步,都是一种人类对于自身蒙昧时代的彻底否定;都是一种对于人类自身潜能的巨大发掘。
"退化论"者则说:市场文明是万恶之源,它怂恿私利,导致人欲横流, 道德败坏,趣味低俗,神性全无,远离纯朴,迷失本性;还又膨胀了人类野心,促使环境恶化,市场文明乃是一种将人类引至世界末日的方式。
"前现代"的今日中国,才刚触及市场文明的边缘,其知识界也就立刻两分:有的看到生产力显著进步和人的多向解放,于是欢呼之;有的却看到"人文精神失落",价值混乱,社会无序,于是呼吁"坚守",回到"原始的","纯洁的","崇高"精神,以对抗市场。
但如果我们站在历史的峰顶,真正宏观地予以回溯,我们便能够很清楚地看见,市场文明对于血缘或泛血缘文明,既不是一种道德上的线性进步,也不是一种道德上的线性退化,它只是一种人类生存自身必不可免的开展,或者说,它只是人类生存在另一维度上的一种别样的展开。
血缘或泛血缘文明乃是人类的童年,而市场文明则是人类的青年,童年向青年转型,是进步耶?退化耶?
他们之间仅仅只是不同而已。市场文明仅仅只是一个全新的生存阶段,它是为着适应不同的生存现实而出现的。不同的生产力,不同的交通、通讯、传播、信息发达程度,不同的人类各民族、国家、地区接近交往趋势,不同的对自然对人的观察、思考发展程度和证明结果等等等等,导致了不同的文明方式。
第三种态度只能是:重建规则!
不仅是生产方式的规则和社会方式的规则需要重建,精神方式的规则亦需重建。不同的生存现实,必须有不同的精神规则。任何规则都不可能是十全十美的,甚至不可能有百分之五十以上的合理性,但规则仍必须存在。
只要是与新的生存现实大致相应的新的规则,它就必然会在新的生存阶段开展出新的道德资源,精神资源,这些道德资源和精神资源在很多方面都将比传统文明更为丰富和有效(不是更为正确和完美,规则无法进行正确、完美之类的言说)。新的生存阶段也一定会有新的崇高和"神性"。(例如,独立和博爱这些市场文明必不可少的价值基点,就不见得不比亲如一家的忠孝节义的人伦之爱,以及由此而泛化开去的种种群体之爱更崇高,更具"神性",更近人之本性。)
8、
而更为要紧的是,市场文明对于血缘或泛血缘文明不是一种否定,不是一种不破不立,你死我活,它乃是一种超越,一种架构,总之不是一种减法,而是一种加法。
市场文明并不通过取消血缘或泛血缘文明来建构自己,它只是建筑在血缘或泛血缘文明之上。
人类的亲情人伦关系,我以为将永远是人类的基本组成形式或曰人类社会的细胞,血缘文明因素乃至于一定程度的泛血缘文明因素亦将永远地存在于我们的生活之中,但这种血缘或泛血缘因素必须与新兴的,占主导地位的市场交易因素融合重组,成为一种全新的结构,血缘或泛血缘文明与市场文明将长期互渗共生,不断寻找更为理想的结合方式。
9、
市场文明毫无疑问成了今天人类无法逃避的共同命运!
但不同民族、国家、地区、信仰、意识形态可以有不同形态,不同特色的市场文明。
不过,这种区别比起人类过去任何时代同一文明水平的不同社会形态之间的差别要小得多。
而且,不管什么形态什么特色的市场文明,都必须具备此一文明的基本特质:亦即工业化(包括后工业化)、交换、民主、法制、科学、经济文化、个体性等等。
至少,这些市场文明的基本特质必须在那一社会形态中占据主导的,决定的地位。
10、
今天中国在发生什么?
从血缘或泛血缘文明向市场文明转型。
这是一种文明的转型!
它似乎很平和,它不打倒,不横扫,不否定,不消灭传统文明,而是吸纳、融化、转化传统文明中一切可以被市场文明吸纳、融化、转化的东西。它架构在传统文明之上,渗透、提升并改变着传统文明。
但是,这平和的变化却是我们古老中华历史上最深刻地一次文明变革。
这是一次蜕变,血缘或泛血缘文明有如蝌蚪,市场文明有如青蛙,蝌蚪在青蛙中,青蛙却不再是蝌蚪;
这是一种展开,血缘或泛血缘文明有如花蕾,市场文明有如绽开的花朵,花蕾在花朵中,花朵却不再是花蕾;
这是一回发育,象幼儿向青年迈进,无论在身体还是在心灵上都扑腾起了青春的骚动而美好的翅翼!
(发表于《自由交谈》1998年10月,收入金岱思想随笔集《"右手"与"左手"》,广东人民出版社1998,在集中题为《文明的转型:蝌蚪与青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