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朝阳:现居绍兴,教书为业。文章以书评、散文、教育批评为主,见《读库》、《良友》、《南方都市报》、《新京报》、《教师之友》(2004年)、《读写月报 新教育》等。2009年参与第一线教育研究小组,以对小学教材的研究批判引起广泛关注,《南方人物周刊》、《中国青年报》、《东方早报》、《华商报》,乃至英国《经济学人》均有报道。2010年《南方周末》有专文报道,与郭初阳、范美忠、魏勇等“非主流教师”一起,被称为“一小撮特立独行的蛋”。2010年获评《时代周报》影响中国社会进程100人之一。著有《阅读抵抗荒诞》(台湾秀威书局),《救救孩子:小学教材批判》(与人合著)。
按:应某杂志社之请,我贸然答应负责弄几期对话,对话对象由我自己寻找,话题由我自己确定,内容不受限制。我最初找的就是我的朋友蔡朝阳先生,但我们开始聊起来后,发现我们不会对话,无法围着一个话题谈。我们平时聊天自由惯了,这才知道专业的对话是需要技巧的,我们两人都缺乏基本的训练,所以我最后决定还是弄成一个采访稿,由我简单提出问题,朝阳兄回答。下面就是这个与其说是对话,不如说是我的第一次业余采访的东东。这个东东发给杂志社后,本来已经准备开印了,但杂志社领导却说今年口径收缩,访谈内容过敏,不易刊发,在最后阶段撤了下来。我不知道所谓口径收缩是什么意思,我只知道其实早就没有什么口径了,不过是一般的闲聊,比之各地的士司机们的明敏,比之微博世界的先见,我们所说实在是路人皆知的现象,然而,却依旧没有口径,我因此想起鲁迅先生“夜正长,路也正长”的预言。那么好吧,我就放在博客上,也不枉我的这番业余采访,不枉朝阳兄的热情执着。我们无所谓希望也无所谓失望地走在漫漫长夜。
梁卫星:朝阳兄,去年你入选《时代周报》影响社会进程100人,这是对你作为一个公共知识分子卓越努力的表彰,事实上,这些年来,我一直在关注你,看着你一步步从传统的教师伦理中挣脱出来,成为一个优秀的公共知识分子,这对我触动很大,我想,一个教师是不是本来就应该是一个公共知识分子呢?一方面,教育有其保守的一面,他要传授千百年来人类为了追求更好的生活累积起来的知识系统,播种千百年来人类为了追求更美善的生活形成的伦理共识,这个时候,教育者作为此一教育理想的载体,其与社会基本的伦理道德是同质的,他算是有机知识分子;另一方面,教育又有其革命性的一面,一旦整个社会体制如利维坦一般与真美善为敌反人道反人性,教育的本性就要求与这个社会体制为敌,坚定不移地持守真美善的价值,另外,即使整个社会体制还能基本正常地运转,教育的本性也仍然要求追求更好更真更美更善的生活,为了适应这一教育本性,教育者的工作也应当有其对社会批判的维度,因为任何社会体制和社会价值天然地封闭理想竭力保守,这个时候,教育者应当算是公共知识分子了。我们生活的时代,道德崩溃,伦理失范,应该是一个教育者更多地要承担批判社会,为生活注入理想,为伦理立法进行人性奠基工作的时代,也就是说,教育者在这个时代本来就应该成为一个公共知识分子。但是,举目整个教育圈,尤其是中小学教育圈,像你这样有着明确伦理责任和公共知识分子情怀的教师屈指可数,为什么会这样呢?你能不能谈一谈你对教育圈的认识,谈谈你这样一个自我实现的过程?
蔡朝阳:我有时候会遇到一种情况,在网络或者现实生活中,碰上新朋友,当他知道我是中学教师后,会有人向我表达敬意,一般他们的理由是:像你这样的中学教师不多。
其实我并不享受他们的这种敬意。因为这种敬意的背后有一种潜台词:中学教师作为一个群体,是沦陷了。在这个前提下,像我这样,他们认为尚具备一些基本常识,才会不吝赞美,认为我是一名好的中学教师。假设一下,如果我不是中学教师,而是大学教师,或者媒体人,或者律师,或者一个学习经济学出身的,或者it业的从业者,我还能收获他们的敬意吗?这里的问题在于,我的被致以敬意,前提是,整个中小学教师的群体,是普遍的平庸,因而有几个略具常识的人,就被看作是空谷足音,当作珍稀动物。想到这一点,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有一次我跟几位朋友闲聊,说及我不喜欢教书,有朝一日希望从教育体制内出走。当然这是老生常谈,熟悉我的人也仅仅知道我是说说而已,缺乏从体制出走的勇气。但有一位朋友马上阻止,说,蔡老师,你得坚持啊。他笑说,这是他的私心,至少要教完他的女儿。我想,要是多数语文教师都能到达某一水准,我的朋友也就不会这样半开玩笑半当真的劝我留下来坚守了吧。
梁卫星:是的,一种令人绝望的氛围,平庸到了让人心慌气闷的地步,但他们还一个改革又一个改革地叫嚣着,名词换了一个又一个,热闹得狠。却只是圈子内的热闹,社会一点也不买帐!
蔡朝阳:是啊,比如,前几年很多教育圈内人谈一个话题,就是教师的专业化。这是因为目前社会对教育的严厉批判而发生的一种反应。其中一个类比的理由是,为什么很少人从专业角度批评医生,因为医生的工作是专业化的,别人不懂。而教书,即便批评者没教过书,至少有过中学时代,听过课,所以谁都可以置喙。教育圈内一部分人的对策就是,也需要像医生那样,把自己专业化起来,最好搞到人家都不懂,那就没法批评了。说的也有一定的道理,医疗方面的纠纷,多是类似于是否收红包等道德评价,鲜有人敢质疑医生开的处方的,原因即在这里。
但我觉得,谈教师的专业化,很大程度上是一种鸵鸟政策,是自我封闭的选择。面对别人的批评,马上将自己包裹起来:现在你看不到了,你就没法批评了吧。但这不是解决教育问题的根本出路。而社会上对教育的那些负责任的批判,说实在的不指向普通教师个体本身,而更多的指向于制度。
制度的因素是当然存在的,制度很坚硬,制度塑造了大多数的教师,他们按照这个轨道,按部就班,不能越雷池半步。问题是,是不是制度不改变,那么中学教师就无所作为了呢?新闻审查制度也没有改变,但新闻人在最近几年作出的努力,就很可观。当然,这也跟新闻界的声音是被放大的有关,教育圈的客观情况是,它本身就是比较封闭的,自成一统,因而,教育圈内部的一些讨论,很难被外界所了解。不过这不是最重要的原因,最重要的原因是,教育圈内多数人用极大精力讨论的,基本上都是伪问题,不涉及教育的本质,也不触及时代对教育关注的最大焦点。这样,毫无意义的,完全游离于时代潮流之外的教育圈,被人忽视,被人遗忘,是必然的。万一被记起,也不是因为什么好事,而是因为出现了像黄艺博这样的怪事。
梁卫星:是的,我们的教育完全无视于生活的奔腾,时代的变迁,彻底丧失了对教育理想的追求,完全沦为一部分教育官员和教育名师的利益跑马场,而绝大部分普通老师则只能把教书作为一个饭碗,过一天算两个半天。这样的教育,出现黄艺博这样的怪胎也就不奇怪了。有时候,我真认为教育圈内真的是应了那句老话——“洪洞县里无好人”。
蔡朝阳:哈哈(大笑)不能完全说没有好人了,但的确很少很少。
很久之前,深圳有个严凌君,一人之力编了一套中学生读本,由中华书局出版。《南方周末》采访他,偌大标题叫做:寻找语文教师的尊严。严老师火了一把,之后我很久没有听到他的消息了。这也是必然,没人理会啊,教育圈内持守理想的人总是寂寞的。你在2004年的徐州,给我留下最深刻印象的一句话,是“别做自己憎恶的人”。你这句话是一句否定句,态度很决绝,没什么可以妥协的余地。我倒是想,那么,不做自己憎恶的人,做自己喜欢的人,该是怎样呢?否定很容易,建树却很麻烦。幸好,这么些年来,你并未荒废,并以今年花城出版社的《成人之美兮》,作为一段时间的阶段性成果。
梁卫星:这个小说,在艺术上我事先没有任何考虑和期望,我真不是谦虚!然而,我实在可以安慰自己说,它是在场的。
蔡朝阳:当然。按你自己的说法,这是一部在艺术上有很大缺憾的小说。然而,作者自己的评价无论真实与否,其实只能作为一个参考。因为小说写成之日,就不属于作者本人了。据我的观察,这个小说还是引起了教育圈内外较大的震动。在我身边,就有好几个熟悉不熟悉的,来自不同行业的朋友,都曾向我提及这部小说。《文学报》的记者对卫星兄有一篇专访,这位记者跟我聊天时,也讨论了这个小说。而我的一位同事,则说,这个小说太真实了,真实的叫人不敢逼视。
为什么要谈你的这个小说,不因为这是我们朋友圈内的一个成果,而是因为这个小说的现实批判意味,深刻的触及了现在基础教育中的病态与变态。前面说,做自己喜欢的人,喜欢的人是怎样,可能没有定论,但越是远离自己憎恶的那种生活,可能就越接近我们愿意前往的那个方向。写小说,有什么用呢?这需要卫星兄你自己来解答。而我的看法则是,这是你以说出真实为核心的对其所憎恶的生活的一种反抗,同时,更是尖锐的批判。另一个力证是今年《南方周末》记者对你的一个专访,这个专访里,中学教育圈内部的一些丑态,被前所未有的暴露出来,为了高考升学率,一些校长不惜求仙拜佛,没有比这个更具有讽刺意味的了。教育是启迪人的智慧的,教育是要辅助人的理性的成长,现在呢,扭曲得无以复加的应试制度,将人扭曲至此,不惜诉诸于迷信巫术,太有讽刺意味了,真所谓“不问苍生问鬼神”!所以,我相信这部几乎接近于纪实小说的作品,以及你在专访中提及的那些丑态,你在论及这一切的时候,所遭受的压力,恐怕是空前的。所以,即便仅就这些而言,你的努力便十分值得肯定。
梁卫星:实话说,风险实在很大,大到超过了我的想像,我要是事先知道会有这些风险,肯定不会写这个东西的,只是现在木已成舟,我只能坚持下去了。然而,我还是不敢自信,我的所作所为,算得上是一名公共知识分子。我想,我其实内心并没有充分的准备,不如朝阳兄你一直是内心自觉自明的。我想,这恐怕是很多要有所作为的教师们的通病吧。
蔡朝阳:其实,我对自己的工作也是有怀疑的,我也常常想,就这种持续的批判的态度,以及这种批判的意义而言,这样的中学教师,是否可以称得上是一名知识分子呢?
时下社会对教育的批判很多,但这些批判在我看来,其实还比较隔膜,甚至完全没有触及到教育的本质问题,尤其对近几年来的基础教育的不断变异,极度扭曲,这个社会并没有看到症结所在,因而把握不准。对教育的不了解不知情,可以从爆出来的新闻来观察,一般都是极端化的事件,要么是黄艺博五道杠;要么是教师任由学生在教室内打架,打到死为止;还有就是禽兽教师之类。这新闻本身其实未必属于教育新闻,倒是属于社会新闻更多一点,意思是说,这些新闻不一定具有教育学研究的价值,而社会大众传媒多指出教师这个职业身份,这是对教育圈的不理解和不知情的表现。那么,为什么会这样呢?
前面我们说过教育圈本身是封闭的,这个封闭主要指信息的对流而言。另外还有两个原因,一个是所谓的教育专家基本上是不明真相的。因为他们是教育专家,所以他们很难看到基础教育的真实情况,那种严厉的制度化的对孩子们的摧残,他们看不到;教育圈内部的集体溃败,他们看不到。因而他们的理论和研究,总是像在云端漫步,看上去很美,其实毫无用处。另一个则是基础教育圈内人,他们要么说不出话来,要么不会说人话。郭初阳书名“言说抵抗沉默”,言说是需要能力的,基础教育圈内人,多数由于自身的洞察力和思考力不够,因而仅成为教育悲剧的一员,而没有能力表达,他们是教育圈内沉默的大多数。就这一点,我非常喜欢林贤治先生引用的一句话:因为他们沉默,我才将之传达。而有一部分人,则聒噪不已,尤其是获得教育圈内一定程度的话语权之后,便把持住这些阵地,不断制造文字垃圾语言废料,用这些来填补刊物的版面,这种低级的、毫无思想含量的东西起到的主要作用是迎合主流价值观,是极权主义教育的帮忙与帮闲。这后一部分具体有哪些名师,就不一一指出了,卫星兄,你懂的。
梁卫星:是啊,真是一言难尽。
蔡朝阳:因而,在教育圈内部,能够坚持独立精神,能够反思教育的症结,能够不断将自己的思考指向本质性问题的,同时又具备一定言说能力的作为自由思想者的教师,真是难能可贵。因为这是兼具专业知识和公共关怀的教师,因为他们在圈内,因而所见便深,所知便广,能更大程度上接近真相,反思到教育的本质问题,又因为他们有公共关怀,他们的思考建立在一些更具有普遍性的价值观之上,而他们的言说能力,能对真问题进行较为深入的思考,将之呈现在公众的面前。
下面我举另一例。2008年,在李玉龙的推动下,郭初阳牵头,成立了一个研究小学教材的第一线教育研究小组,我有幸忝列其间。我们的研究报告在2009年发表后,《南方人物周刊》等刊物跟进报道,形成了2009年-2010年的历时两年的声势浩大的对小学教材的审视批判。有论者指出,这是教育内部的讨论,而成为社会公共事件,在近年的历史中,是不多见的。而也有一些媒体,将我们这些参与小学教材批判的教师群体,称为新公共知识分子。我将这些评论看成是赞誉,但并不敢当这些赞誉。之所以要在这里提出来,还是因为我在前面所说的,我一直在思考的问题,究竟为什么,作为一个群体,中小学教师并不值得一提,跟媒体界、律师界,区别在哪里。据此,中小学教师,有可能成为具有公共影响力的知识分子吗?
梁卫星:我前面对公共知识分子有个说法,是从教育的角度说的。如果是这样,教师不仅应该成为公共知识分子,而且这其实是他的伦理责任。
蔡朝阳:我们来引用殷海光的说法。照时代周刊( Time )的时代论文所说,得到博士学位的人早已不足看作是知识分子。即令是大学教授也不一定就是知识分子。至于科学家,只在有限的条件之下才算是知识分子。该刊在两个假定的条件之下来替知识分子下定义:
第一、一个知识分子不止是一个读书多的人。一个知识分子的心灵必须有独立精神和原创能力。 他必须为观念而追求观念。 如霍夫斯泰德( Richard Hofstadter )所说,一个知识分子是为追求观念而生活。勒希( Christopher Lasch )说知识分子乃是以思想为生活的人。
第二、知识分子必须是他所在的社会之批评者,也是现有价值的反对者。批评他所在的社会而且反对现有的价值,乃是苏格拉底式的任务。
按照这样的要求,我们要来谈论中小学教师是否是知识分子,确实有些要求过高。中小学教师,极大多数,是匍匐在应试教育体制之内的,顺从的国家意志的灌输者。这是国家给予教师的任务。按照葛兰西的分法,知识分子分为有机的知识分子和独立的知识分子两类,何谓有机的知识分子,意思即是说,这些知识分子是构成这个体制的部分,是在体制内的,按照体制的要求,来帮助这个体制得以运作的群体。而独立的知识分子,则要游离于体制之外,至少,在思想和精神上不被体制化。这种独立的知识分子,类似于殷海光的对知识分子的界定。按照葛兰西的说法,中小学教师如果可以称为知识分子,那么也基本上就是有机的、体制内的知识分子。
但我还是在想,尽管如此,我们还是有范美忠、郭初阳、梁卫星、魏勇、周迪谦、吕栋这样的中学教师,还有李玉龙这样的杂志编辑,还有扬州“亲近母语”的徐冬梅老师这样,一点一滴做起的实干家。这部分教师,或者教育圈内人,多数是一线的教师,但都具备我在前面说过的一些基本界定。他们做的事情都不一样,都在从事自己的事业,但他们身上有些部分还是很相似的。相似就在于,他们有独立的思考,有清晰的理念和价值观,按照自己的独立思考,做那些观念中的事情。
中国的教育不会一下子变好的,我们这些人也等不到我们想象中的美好的时代。但阿伦特说,饶是在黑暗的时代,我们仍有权利去等待一种启明。并且我补充一下,等待不是无所事事的等待,而是积极去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言说和写作本身就是知识者的责任,就是做事。
2011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