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代以来,中国进入了哈维尔所言的后极权时代。这是一个政治上的保守主义与经济上的激进主义公开联姻的时代。这一古怪而固执的联姻对我们时代整体正常精神地图的成长与发育而言,其巨大的破坏与摧毁是致命的。
政治上的极端保守主义在89之后的必然性是不言自明的。那是一个我恭奉其盛的时代,那个时代每周星期四半天的政治学习课现在还让我心有余悸。利用现代科学技术,各种媒体的意识形态灌输以地毯轰炸的方式弥散开来,公共空间的舆论控制也空前强化。但是,在经历了十年文化大革命那个恶梦般的年代与1980年代因思想文化启蒙而形成的理想主义时代之后,这种意识形态的渗透效果不再是建设性的而是毁灭性的。也就是说,政治保守主义强大的意识形态控制不得不有所妥协的不再以占据人们的信仰与精神空间为目的,而是以铲除理想主义与刚刚萌芽的个体本位主义和民主主义为目的。换一句话说,就是:你可以不信仰我,但你不能反对我,更不容许有任何于我有威胁的声音在你的心空响起。这造成了1990年代初期的彻底的精神与价值真空。无聊与浮躁成为了那几年的精神主词。然而,谁都知道,长久的价值真空必然会导致非理性的社会动乱出现,到那时,政治保守主义将束手无策。于是,经济激进主义的出现也成为了必然。就这个意义而言,1993年邓小平南巡是一场历史的媒灼,他终于以极权时代的最后一点个人威权将经济激进主义与政治保守主义牢牢的捆缚在了时代的婚床上,此后四年,他还将扮演历史助产婆的角色,守候一个物质时代的降生与成长。
如邓所愿,在政治保守主义抽空了人们的一切精神信仰后,经济激进主义乘虚而入,使其内蕴的原子化个人主义与世俗的物质主义价值观轻而易举的占据了人们饥渴的精神领地,一个令人心悸的不可抗拒的物质时代来临了。
可以说,这个时代的来临起初只是一场强迫性的交易,除开威严森冷的暴力背景,这场交易与魔鬼收购浮士德灵魂的交易毫无二致。作为交易的甲方,政治保守主义以国家威权的身份许诺给人们一个因经济激进主义而来的名为现代化的物质充盈的快乐时代,而国家臣民则捧出自己的批判性与追求性精神领地;到后来,这一场交易越来越显示出其心照不宣的合谋性,交易的乙方不再有丝毫的疑虑,而是自觉自愿的以灵魂作抵押,拼命攫取生命物质化后的轻松与快乐!这使我们的时代在物质的盛筵中彻底陷入了精神的漫漫长夜!
在政治保守主义与经济激进主义的公开交媾之中诞生的畸形现代化使这个时代黑暗的精神领地无穷的滋生着腐败、罪恶、堕落、下贱、无耻……人们无所顾忌的突破一切使人成为人的精神与道德底线,人成为了远东大陆上最可怕与最可厌憎的东西!在这样的时代里,写作还有什么意义呢?于是,诗人们成为了追逐名利的私人与尸人,思想者也改头换面成为了策士谋臣。然而,正是在这样的漫漫长夜里,仍然有人仰望着高远而澄净的星空,并从那温暖的星空借得火来,燃烧起俗世里不屈的灵魂之光,这圣洁的灵魂之光是微弱的但又是强劲的,她让一切的罪恶与丑陋无所遁形,她还企图让在黑暗中向往明朗的人们找到方向!——应当说,这就是在这个艰难时世里,王开龄写作的全部意义与价值所在。
很多迹象表明,王开龄的仰望、持守与呐喊是一种命定。他本人也没有逃避这种命定。年轻而孤独的王开龄行走在曲阜古老的青石板上,他聆听着来自远古的文化波澜,内心充满了对精神生活的迷恋与执着。这个连接着古代与现代、城市与乡村的小县城为他的写作准备了最为充分的理想主义向度与现实主义情怀。这使他的写作弥漫着一针见血的批判与温情脉脉的拯救。王开龄的写作是单纯的但却又是直捣黄龙的,他看到了这个时代的物质主义本质,他就争锋相对的将自己的写作定位为精神写作。所谓精神写作于王开龄而言,也就是揭露这个时代的伪精神信仰,批判这些伪精神信仰的文化政治根源与严重危害,重构真正的精神与信仰大厦,以求达到个体与全民族的精神自治!
这是一个艰苦的过程!
王开龄看到刚刚过去的这个世纪与他所生活的这个时代的最大精神迷思就是现代化。在现代化的宏伟指令下,战争、血腥、种族歧视、恶性政治、生态破坏、恐怖主义、物种灭绝、机器威力的扩张……一一弥散开来,随之而逝的是诗歌、是童话、是艺术、是苦弱无助而又高矗爱之大旗的神、是默默承受蹂躏的自然,这些昔日影响世界哺育精神的美丽在被摧毁了其生存与表达现场后只能停驻在博物管、图书管、电视与网络这些太平间里无人理会。人们怎么会理会她们呢?人们内心被现代化催生的对财富和权势的贪欲早已让他们成为了彻头彻尾的饕餮主义者,他们正拼命的通过自己丑陋的牙齿与肮脏的肠胃对一切动植物甚至同类的咀嚼书写着现代化的辉煌业绩——物理人生。这真是一个令人绝望的现实!欲望物质化、信仰物质化、交际物质化、权力物质化、艺术物质化、情趣物质化、操守物质化……人生面貌全方位的物质化如巨大的饕餮吞蚀着一切美与善、真与诚。王开龄看到所有这些美好的东西“由于丧失了现场,人类正在丧失经典,丧失重温和体验她的能力,我们只能像面对月娥桂影一样眺望经典,却不再真的拥有。”他无法自控的发出了痛楚的呐喊:阅读竟成了告别,竟成了永诀和追悼。难道人类不应为此哭泣吗?可是,一切的罪恶与谋杀仍在持续,漫无边际的黑暗稀释了他撕心裂肺的哭泣。这就是人本主义的胜利吗?为什么不说这种丧失了起码理智的人本主义其实是一种赤裸裸的禽兽主义呢?这就是支撑现代化的启蒙理性的胜利吗?为什么不说这样的理性是一种使人这种残忍的东西僣越仁慈的上帝的疯狂呢?为什么我们的现代化不是大洋彼岸的现代化?为什么我们的生命无法自治?为什么我们的精神无法自治?为什么?为什么人在欣享现代化的过程中会走向其反面?难道现代化就是物质化?难道我们这个种族没有资格沐浴真正的现代化?
王开龄苦楚而悲悯的目光抚摸着这些物质化的生命,他发现,在政治保守主义许诺给他们以现代化之前,他们的灵魂就已被冷血的极权主义与腐朽的文化传统将那些属于个体生命的本质根性比如独立比如尊严比如爱比如宽容比如自由都已掏空,他们的灵魂早已成了满满实实的垃圾桶,里面装满了民族国家主权之类的大杂烩,这些东西在使他们精神与物质双重饥渴了十多年以后,已不再能使他们抵抗鲜嫩肥美的物质们的诱惑,在这样一种情况下,他们会以珍重生命的名义践踏一切咀嚼一切,让一切生命包括同类的生命成为自己肠胃的对象;而在肠胃们油光水滑之后,他们又为了满足自己的精神虚荣,将早已深埋在自己粗糙干瘪的灵魂深处的大杂烩拉出来供奉为自己的生命支柱。这真是一个可怕的循环,现代化落入这样的循环之中其命运想来也只能是变成嗜血的牙齿!就这样,这个可怜的民族在这一怪圈中彻底丧失了对真正充实而饱满的生命伦理的追求,全面的物质化竟然是一种历史的必然,是一种宿命!
然而,王开龄并不因为这是宿命而绝望与放弃,恰恰相反,他开始更为深入的探讨极权主义与腐朽文化戕杀灵魂的具体操作手段以期为之寻找重生的药方。在探访本民族有限的不朽生命伦理的践履个案中,在引进西方普遍性的生命伦理的伟大践履过程中,王开龄目光如炬的洞悉了极权主义与腐朽文化戕害生命与灵魂的方式。通过德雷福斯案,他看到国家权威在个体生命面前,并不能确保其永远都正确的优势,没有谁给他这种优势,他也并不先天的捅有这一优势,国家权威的保障恰恰只在于他对个体生命的谦卑而不是相反,同样的,任何民族、政党、群体也只有保持他在个体生命面前真诚的谦恭态度,他的威望才能有保障。没有什么能凌驾于个人之上,也不应有什么能凌驾于确保个人利益的制度之上!通过迟到十七年的判决这一悲惨的生命遭遇,他看到正是国家威权以其一贯的对个体生命的冷漠与冷血制造了这起丧尽天良的所谓自杀命案,从而确证了在一个国家权威不容置疑的凌驾于一切人之上的生存环境里,有尊严的活着是多么奢侈!通过对两个世界战俘荣辱有别的史实梳理,他看到畸形的国家荣誉与国家英雄主义是多么可怕的吞蚀了多少人的生命,有什么比生命更重要呢?不,政治也不能,这样畸形的政治,我们不要!在对大舜号海难的周年纪念中,他苦涩的看到我们处理生命的方式不是人道主义的而是物质主义的,将人降低为物竟然可以表现在对集体死亡这一惨烈的人为灾难的处理过程中,我们是不是再也无法以生命的情怀看待生命了,难道我们对其他生命的冷漠不就是对自身生命的冷漠吗?我们是不是该对生命支付那么哪怕是一点点的尊重一点点的爱了呢?!通过对梁漱溟悲壮践履其个体尊严的生命伦理的礼赞,他看到一个缈小的个体生命即使面对权倾天下的政治威权,只要绝不割让理想与权利,坚决捍卫生命最起码的尊严与独立,他总会让历史在自己的面前臣服,因为真正的历史从来就只是独立个体的心灵史!仰望华盛顿和他的战友们在创造人类历史上迄今为止最好的制度过程中所表现出的人性的不可思议的光辉,仰望那个制度所弥散的人性化的灿烂,王开龄看到的是尊重生命捍卫个体权益在成为灵魂的内在需求后,世界将会变得何其美好!
如此深刻的批判与建构够了吧,然而,王开龄走得超出我们想象的远,他面对华盛顿们的绝代风华与那个民族无所不在的人性光辉,面对一切依赖于大自然而不朽的艺术与人格之美,他的目光又深情而迷醉的投注到了大地深处与浩淼神秘的星空,他还要为这个苦难的民族寻找个体生命的守护神,他在大地深处看到了什么呢?他从星空听到了什么呢?是的,是敬畏,是因对生命的敬畏而生发的大地伦理,是因对星空的敬畏而生发的宗教情怀,只有有了这两样守护神,我们才能一点一滴的开始对生命的尊重与爱护,对生命的扶持与放飞!也只有如此,生命与精神才能达至自治之境,一切人与人、一切生命与生命才能和谐共处,共同营造有尊严的存在!
这样的不遗余力的批判与一往无前的建构,就是《精神自治》给我的振撼,可是,更为振撼的是,在这样的黑暗时世里,王开龄从没有绝望,也没有放弃,甚至没有一点点愤世嫉俗,他的文字洋溢着怜惜与温情,一种因心灵博大而生的大地情怀与信仰华光弥散于字里行间,使我们看到了这是一个真正自治的生命,一个因爱与温暖而尊严矗立的生命,他让我们有理由相信,即使是在一个无可救药的时代里,生命自治的希望也是可能的!而且,我们还可能有比王开龄更好的选择吗?看一看我们所生存的世界吧,他被极权主义糟蹋成什么样子了!他被政治保守主义与经济激进主义作贱成什么样子了!我们已没有一条干净的河流用以洗净我们肮脏的肠胃,我们已没有多少浓密的森林荫郁我们枯燥的魂灵,我们已没有多少动物兄弟滋养我们干涸的纯净,由于现场的无奈死亡,唐诗宋词成为了我们永久的梦!随之逝去的是美、是歌、是艺术、是爱、是飞翔的想像、是不可企及的创造!我们已成为了一团死灰,没有了一点点热量与活力!然而,我们还不想止步,我们还要折磨我们的同类!我们剥夺自己的恩人农民,我们抛弃自己的兄弟工人,我们逼良为娼奸污自己的姐妹……我们不独物质化了,我们早已是没有丝毫正常人性的魔鬼!可是有什么魔鬼又不是自我毁灭的呢?看吧,萨斯来了,禽流感来了,我们养育了这些病毒,这些病毒最终就要反嗜我们!我们放弃吧,放弃我们的贪婪,放弃我们的权欲,放弃我们的凶残,放弃我们的麻木,放弃我们的仇恨吧!而且,看啊,黑暗中谁在为我们如此凄苦的呐喊,谁在用他的生命点燃这荆棘丛生的物质莽原,谁在为我们守卫苦难的大地,谁在为我们仰望苍凉的星空……我们怎么可以让自己的兄弟一个人承受如此深重的孤独与企望!那么,让我们就从他——王开龄的文字开始我们艰难的希望之旅吧,此刻,无论我们在干什么,都让我们抬起头来仰望星空吧!——是的,我们必须仰望点什么。必须时常提醒自己:让疲倦的视线从物面上移开,从狭窄而琐碎的生存槽沟里昂起,向上,向着高远,看一看那巍峨与矗立,看一看那自由与辽阔、澄明与纯净……
《精神自治》/王开龄/台湾出版社/2004年1月版/22.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