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在于“根本不和我们商量”
其实,听来听去,我觉得“根本不和我们商量”才是问题的关键,这和昆桑牧师说的“军政府和中资公司不跟我们商量就拿它去赚钱,我们当然不同意”是一个道理。密松是神圣的,但神圣密松是否不能有任何人工建筑?我想即便在克钦人中也未必看法一致。密松汇流处现在就有新建的佛塔、教堂和一些简陋的旅游设施,如果盛名传出,将来这里变得和国内许多旅游地那样游人如织熙熙攘攘,那会不会也影响到“二水环山”的自然圣洁?我想,那时肯定会有这种抱怨,但不会引起强大的反对声浪。原因很简单:就是因为这种情况如果出现,那肯定也是当地人民愿意的。但如果按如今水电站这种开发模式,由军政府把密松圈禁起来霸占为官办旅游公司,把当地百姓强行赶走,再委托一些外国人来经营——如果这样搞,那就会与电站一样招致千夫所指了。
有朋友告知,实际上密松过去的名气没有如今这么大,“二水环山”的形象也没有如今这么随处可见。如今这种现象其实在一定程度上是军政府与中资公司的行为引起的反弹:密松现在似乎不仅是克钦文明发祥地的象征,还在某种程度上成了克钦民族抵抗专横维护尊严的象征。
对于这些朋友,你跟他讲环保问题没有那么严重,将来的水电站能给你们的政府财政增加多少钱,那是没有用的,尤其是后一理由只能增加他们的反感。
从克钦人的角度想,以独裁、腐败闻名的军政府圈占我们的土地,把当地百姓强行赶走而只给极低的补偿,然后把这里交给一家外国公司,建起的电站按BOT方式(即建设—经营—转让,是指政府通过契约授予私营企业,包括外国企业,以一定期限的特许专营权,许可其融资建设和经营特定的公用基础设施,并准许其通过向用户收取费用或出售产品以清偿贷款,回收投资并赚取利润;特许权期限届满时,该基础设施无偿移交给政府,编者注),由外国公司经营50年,生产的电力90%输往外国;当然外国公司为此会给军政府一大笔好处(政府财政收入),但过去从来没有在克钦地区搞过公共福利,只是派兵屠杀、抢掠我们的军政府得到这些好处与我们有何关系?那不就是使他们更有能力扩充军备镇压我们吗?外国公司与军政府不是在狼狈为奸吗?
在缅族人看来,密松当然未必是“龙脉”,但作为“母亲河”的发源地也具有一定的象征意义(只是没有克钦人那么强烈),军政府在克钦人看来是征服者,在缅族百姓中同样不得人心,这在最近的变革中已经越来越清楚。这个独裁集团过去屠杀克钦人和镇压缅族民众的民主运动同样残酷,因此密松工程给军政府带来的好处同样未必是给民众的好处,中资公司与军政府的交易不仅违背克钦民意,也违背缅族民意。因此在克钦地区修建一个可能对中下游缅族地区造成巨大影响的大水库,缅族民众也是有顾虑的。在缅族人关于环境的种种抗议中可能就包含了这种不便明说的担心,因此他们抱怨的核心同样是“根本不和我们商量”。
而从中资公司的立场讲,密松工程是中缅合作的,代表缅甸方面的只能是军政府而不可能是反对党或“民地武”。军政府同意我们独立经营50年,我们给他们相应的回报,这是两国间正常的平等交易、互利合同。关于当地老百姓的补偿,我们给军政府的回报已经包含了这笔钱,在我们看来也不算少。至于军政府如何把这笔钱给老百姓,老百姓是否被强迫征地、野蛮拆迁,这是他们的“内政”,与我们无关。公司只管开发,不与百姓谈判,由政府出面搞征地拆迁,我们在国内也从来是这样搞的,怎么能说是欺负缅甸人或者克钦人?
关于缅北和克钦地区的“内政”
这里显然涉及到一些在我们这里的语境中至今无解的问题,即“主权”是否高于“人权”?“主权”是否只能或只应该由统治者来代表?政府意志是否等于国民意志?与一个独裁政府达成交易去做该国国民普遍反对的事,就是“不干涉内政”吗?但是,笔者认为在这里可以越过这些敏感问题,因为密松电站所在的克钦地区情况是有它的特殊性的。
这是因为包括克钦邦在内的缅北地区的现状实际上是与几十年来我国政府在这里的强大影响密切相关的。
缅甸是个多民族国家,历史上孟族、掸族和缅族都曾在今缅甸版图内建立过相对强大的王国,但没有哪个王国曾经直接管理过今天缅北的所有地区,尤其是克钦地区。当然南边这些王国与北边中国的元明清等朝势力的影响都曾达到过这里的许多地方,今天基于不同国家立场对谁的影响更强可能会见仁见智,实际上在不同时代这种影响也是不断进退的。但毋庸置疑的是,当近代意义上的国际关系开始在中缅之间形成时,缅甸已是英国的殖民地。真正把控制延伸到缅北并与中国发生矛盾的是英国人,而且英国殖民势力处于扩张期,相应的就是中国势力的退缩。然而中国与亲中国的当地土著一直在反抗,边界的划分也长期未定。1914年英国以印缅共同宗主的身份提出了“麦克马洪线”,这条线的中印段现在基本上是中印东段实际控制线,但我国并未承认。而中缅段在1960年实际上成为中缅两国正式划定的北段国界以前,中国也是不承认的,当时中国主张的是更靠外的一条界线,包括了历史上曾是中国属地的一些地区,今天的密松恰好就在这条界线上。
当然在抗战以前由于国力孱弱,当时的中国政府实际无力控制这片地区,因此如今有人讥为“地图开疆”。但是当时英国人对今缅甸境内各族实行严格的分而治之,不允许缅族、哪怕是臣属于英国的缅族势力进入,所以那时这些地区的克钦等民族受英国影响固然很大(克钦人使用拉丁字母克钦文,并绝大多数信基督教,英文教育比缅文教育发达,至今不少地方懂英文的克钦人还比懂缅文的多),受中国影响,甚至受掸人影响(克钦与掸历史上就有混居现象,英治时对缅人进入克钦地区极力排斥,对掸人则相对宽松,今天这里的掸语地名很多就体现了这类历史因素)也很可观,但是缅族的影响却是微乎其微。
中缅先后卷入的抗日战争又带来了新变化。一方面在抗战前期英国置身事外,中国却因沿海被封锁,严重依赖缅甸国际通道,被迫接受英国要挟,未经边界谈判就临时通过换文承认了英国控制的既成事实,从而有了所谓“1941年线”(主要涉及掸邦北界)的说法。另一方面抗战后期英美卷入,日本侵占缅甸,中国远征军入缅作战,以蒋介石为司令、美国将军史迪威为参谋长、而英国人参与甚少的“中印缅战区”成立,缅北控制权因而经历了剧烈的变化。1942年中美中英宣布废除以往的不平等旧约,签订平等新条约,其中的中英新约并未肯定“1941年线”,“边界未定”成为公认的事实。而在实际控制方面,中国远征军不仅在战时一度控制了大部分争议地区,而且由于果敢汉族土司宣布内附,重庆政府予以接受和正式委任,中国军队进入佤邦,以及1946年中国军队为修建第二中印公路(又称新中印公路,即今腾密公路)留驻密支那及克钦地区等情势,抗战后中国对这些地区仍保有着强大的影响力乃至控制力。尽管国民党政府后来忙于打内战,并未积极扩大这种控制力,但把这个时期的状况仍然讥为与抗战前一样的“地图开疆”,显然是不符合事实的。这个时期的许多争议地区不仅在中国地图上划在中国一侧,而且实际上也控制在中国人和认同中国的势力手里。
而英国势力在抗战后虽然重返缅北一些地区,但却远远未能恢复战前旧观。一是战前旧观本来就没能通过条约获得法理支持。二是不仅很多地方仍有中国军队留驻,另一些地方也在战时乱局中为地方民族势力(包括亲中的和不亲中但也不附英的势力)控制。加上战后不久缅甸就于1947年独立,英国仓促退出缅甸,其在缅北控制的一些地方也未能完成移交,更何谈其他地区了。
不仅英国在殖民时期搞分而治之阻止缅族势力进入这些地区,导致当地与缅族的传统关系本来就弱于与英、中的关系,战时的多数时段由于当地民族追随中英两国抗日,克钦人军队尤其在抗日中立下赫赫战功,而缅族的民族主义者却在很长一段时期错估形势,企图通过联日反英争取独立,因此受到日本利用,不但站在了中英的对立面,而且也和与中英同舟共济的克钦等缅北民族加深了对立。尽管日本战败前夕以昂山将军为代表的缅族民族主义者终于认清形势举兵反正,避免了像印度的鲍斯势力那样在战后被淘汰出局,得以保留了战后缅族代言人的资格,并且在战后的反英斗争中与同样争取自立的缅北少数民族有了联合的可能,但是历史的阴影终难消除,缅族想要继承英国人在缅北的势力并非易事,何况这种势力在抗战中也已大幅削弱。
边界条约与缅共革命
在这种情况下,缅甸民族主义政治家们主要的思路有二:一是通过尽量宽松的联邦制,以向少数民族放权来换取他们对联邦国家的认同。二是打“中国牌”,借助中国的力量来搞定缅北。昂山本人力推第一种方式,于1947年独立前夕与多个少数民族势力签订了“彬龙协定”。该协定不但给予各少数民族以极大的自治权,而且规定10年后这些民族如果仍无法与缅族共处,可以选择退出联邦。这就是今天缅甸各少数民族要求自治的法理理由。但即便条件如此优惠,仍有一些少数民族不愿接受。而更为不幸的是在彬龙协议刚签订不久,昂山将军就被暗杀,继任的领导人并未正式宣布废除这个协定,但却不予实行,使协定实际上成为废纸,导致少数民族强烈不满。
昂山之后的领导人吴努等转而借助“中国牌”,希望利用中国政权更迭之际,借新政权的力量消除旧政权在缅北的力量,于是缅甸成为最早承认新中国的非共产党国家之一。而此前在中国内战末期,国民党的败军退至边境争议地区,强化了抗战后中国人对当地的控制。这虽然在南段边境(即东掸邦、佤邦一带)最为明显,北段的克钦地区其实也是如此。作为中国内战的延续,1952年新中国的解放军也进入这些地区与国民党作战。于是缅北出现了中国的国共两军和各个民族势力各据一方的局面,除了几个点外,缅甸中央政府对边境几无控制能力。
而当时的新中国迫切需要外部承认,对缅甸政府相当感激。到1950年代末60年代初,虽然新中国根基已固,需要承认的迫切性已经缓解,但当时国内因“人祸”导致的大饥荒和其他极左做法引起云南许多地方出现边民外逃,因此也需要解决边界问题。在这几年的边界谈判中,中国政府基本是以中缅段麦克马洪线和“1941年线”为基础,承认了缅方对绝大部分争议地区的主权要求,只有片马和班洪两个点,因历史上的抗英事件曾导致舆论沸腾,在国人心中有强烈的记忆,得以留在了中国版图内。在其余地区,中国政府不但应缅甸的要求撤回了1952年后进驻的解放军,而且在撤军后缅甸政府仍然无力填补真空的情况下,应缅方要求出兵争议地区击败了国民党军队,再把地方移交缅甸。就这样,一批中国人赶走了另一批中国人,不仅在地图上而且也在实际控制方面把当地交了出去。这个故事主要发生在佤邦,但在克钦地区也如此,笔者此次在密支那见到前缅共克钦族老干部吴茂银,老人就讲述了当时他的家乡其培一带中国人赶走中国人的故事。
这样划定了中缅边界后,缅甸控告当时的台湾当局“侵略缅甸领土”也就有了明确的法律依据,在缅甸向联合国(微博)告状后,仍未被解放军赶走的一些国民党残军也在国际压力下被迫撤离前争议地区。而缅甸当时甚至还提出“修改”麦克马洪线,进一步索取该线中国一侧的独龙江地区,中国政府做自己的内部工作表示可以考虑,因为我们反正“不承认”麦克马洪线,所以我们虽然愿意以该线为“基础”,但缅甸越过该线提出要求则是可以的。虽然后来缅方急于结案而收回了“修改”要求,但中国政府这种对“不承认”的解释也实在让人叹为观止。
但不管怎样,中缅边界问题总算是解决了。如果从此两国果然“互不干涉内政”,后来的许多故事也就不会发生。尽管1962年后缅甸军人政变废除了“不成熟的民主”,独裁的军政府推行“缅甸式社会主义”激化了社会矛盾与民族矛盾,即使在没有中国因素的克伦、克耶地区也出现了反抗,但是真正大规模的抗争还是中国支持下的缅共发动的。1960年代,刚刚解决了“云南境外蒋军残部”骚扰问题的中国在极左思潮控制下又急于发动“世界革命”,以人力物力大规模支持缅共开展“武装夺取政权”的革命。但内地的缅共武装不久被打垮,缅共的“人民军”集中到缅北,先后在背靠中国的沿边一带形成了东北军区、中部军区、815军区与101军区等大片割据地带。它们是当时缅甸境内最大的反政府势力,也是今天缅北几支主要的“民地武”之前身。这些割据的中国背景今天已经不是什么秘密,“缅共中的中国知青”故事甚至已经成了知青史上最热门的话题之一。
公平地说,当时中国并没有“收复失地”的民族主义动机。中国支持缅共与缅甸政府打仗当然很难说是“不干涉内政”,但也很难说是国家之间的“侵略”。中国是打着“国际主义”(实际上就是左派的“普世价值”)和“世界革命”的旗号干预缅甸局势的。缅北的“人民军”虽然基本上是中国出钱出枪甚至出人(不仅派出顾问,大量干部战士是越境参加“革命”的中国人,甚至缅族的缅共领导层也曾长期居住中国并从中国返回),但中国并没有干涉缅共领导层的所谓“大缅族主义”。在缅北实际浴血奋战的非缅族将士与缅共高层的矛盾日渐发展。加上国际国内大气候的变化,尤其是改革开放后的中国大幅度改变对外政策,决定与缅甸军政府修好,缅共因而被抛弃。到1989年缅共终于彻底失败并且不复存在。但无论是缅甸军政府,还是中国对此都没有做好善后工作,使得前缅共的四个军区蜕变而来的四支“民地武”与联邦政府的关系一直处在不稳定状态。
“西方背景”还是“中国背景”?
这里还要说说与密松问题关系很大的克钦邦最强“民地武”克钦独立军(KIA)。克钦独立军及其党(克钦独立组织,KIO)其政权(KIC)并非出自缅共余部,而是创建以来就打民族主义旗号。而在很多中国人看来克钦人似乎又是缅北各民族中最为“西化”的一支(多信基督教,拉丁化文字由西方传教士创制,英语较为普及),因此克钦独立组织强烈反对密松工程的消息传出后,许多国人便认定该组织有西方背景,是“受西方唆使反对中国”。其实这是极大的误解。
笔者这次在克钦邦访谈的政治人物都是亲缅政府派系和前缅共衍生派系的,因为战争状态造成的不便,未能直接接触KIO的人。但是这些并非KIO成员的受访者都对所谓KIO的西方背景之说嗤之以鼻。根据他们的介绍,克钦人近代史上受西方影响是不假,但这种影响和在中国一样,除了带来基督教,还带来了马克思主义和反殖民、民族自决等思潮。创建KIO的许多老一代克钦知识分子不但是马克思主义者,而且相当亲华。当初他们成立了“克钦共产党”并到中国寻求支持。但是中国告诉他们根据中国认为的“组织原则”,一个国家只能有一个共产党,要求他们必须合并于缅共才能获得支持。然而,这些克钦共产主义者亲华却不亲缅,不愿加入缅共。既然中共反对成立克钦共,他们就只能另想名号,于是就成了KIO(KachinIndependentOrgani-sation)。
同时也有一些克钦民族主义者,虽然对马克思主义不感兴趣,但为了对抗缅甸军政府寻求民族自治之路,希望得到中国的支持,当听说中国只能支持缅共后,这些人为了获得支持也就加入了缅共。丁英、吴茂银等人都是这样从KIO变成缅共的。所以缅共与KIO那时其实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那时缅共虽然在党内搞“大缅族主义”,党外也搞统一战线,宣传革命成功后也会实行民族自治。因此KIO也加入了缅共主导的统一战线,并且因此经由缅共间接地获得中国的支持,包括军事援助。至今KIA在克钦邦和掸邦北部的控制区还是沿中国边界一线延伸,其首府拉咱更是中缅边界上的重要口岸,和中国的那邦一水之隔,镇上充满中国情调。所以,与其说KIO有“西方背景”,毋宁说她的“中国背景”要强烈得多。
但是KIO和并非KIO的许多克钦人,包括当年的缅共成员一样对我们如今的许多做法都十分不理解,以致强烈不满,密松工程就是一个爆发点。
来源: 经济观察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