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是对“金三角”(Golden Triangle) 道听途说,也多会风闻罗星汉、彭家声、坤沙(Khun Sa)之名。有的曾被美国《读者文摘》冠之以“鸦片将军”(罗星汉)、“海洛因大王”(坤沙),有的则被封为“果敢王”(彭家声)。这三位皆出自昔日国民党93师“果敢军事学校”锻造的“英才”,如今,都已成为传奇。昔日“金三角”的“鸦片将军”,斯已远去,前年湄公河上的大毒枭糯康(Naw Kham),也已伏法。然而,关于“金三角”和湄公河的“代代英雄”及诸多历史传闻,却依然像谜一般扑朔迷离。夹杂在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之间。
从当年坤沙武装、到后来的佤邦(Wa)武装、南掸邦军(SSA-S)、以及红掸民团(SNA)、傈僳(Li-Su )民团、勐稳(Tarmoenye)民团、拉祜(Lahu )民团等土司武装,今日世人眼中的“金三角”,依然是一个诡谲而变幻莫测的神秘世界。
笔者在“金三角”分界处(中国、缅甸、老挝);背后是湄公河
谜一样的“金三角”
由于机缘巧合,我对湄公河流域,展开了一系列的野外调研和访谈。蜿蜒曲折的大湄公河,是亚洲最重要的跨国水系,世界第7长河流,亚洲第4长河流。大湄公河流域全长有4909公里。中国境内叫“澜沧江”,流经青海、西藏、云南河流长2500多公里。境外大湄公河流域流经缅甸、泰国、老挝(寮国)、柬埔寨、越南,5国河流长2300多公里。
湄公河所流经的缅甸、泰国、老挝三国交界处,是为“金三角”。广义的“金三角”,则涵盖了缅甸北部的掸邦、克钦邦、泰国的清莱府、清迈府北部及老挝的琅南塔省、丰沙里、乌多姆塞省,及琅勃拉邦省西部,共有大小村镇3000多个,100万人口。
在整个“金三角”流域,各种奇怪的部族割据、宗教割据、军事割据,盘根错节,也增添了其迷幻色彩。特别是“二战”以来,国民党军、土司武装、美国CIA、各式各样的民兵团······都在这里共存和较量!“金三角”,很难说得清,谁是真正的主人。
如今,当我进入金三角美斯乐的时候,这里与外界的联络,依然很不方便。只有一条公路从泰国的清莱通向金三角的中心腹地美斯乐(Mae Salong)、满星叠(Ban Hin Taek)等地。整个金三角大约有3000个村镇,100万人口,但村寨与村寨之间,只有羊肠小道相连。100年来,“金三角”依然处于一个悲哀的时代:大山深处,大量人口被遗忘在那里,极端的贫困,各种武装割据,不利于工商业的环境,造成了罪恶的滋长。
回溯百年“金三角”
今天被世人视为“毒窟”和“魔都”之“金三角”,殊不知,始作俑者,正是以“上帝自居”的欧美。
从历史说起。1824年,英国殖民者凭借其坚船利炮征服了缅甸。是为第一次“英缅战争” (Anglo-Burmese Wars)。翌年,一支全副武装的英国考察队,到达今天所谓的“金三角”地区,而当时,这里还是不知名的荒芜之地。
这里的气候和土壤,让考察队大为兴奋。从此,臭名昭彰的英国东印度公司,就把大量罂粟种子运往掸邦,强迫缅北山区各少数民族种植罂粟。而收获的鸦片,则通过英国人的西印度公司行销到全球各地,其中很大一部分与军舰一道,叩开了中国晚清王朝闭关锁国的大门。
1840年中英第一次鸦片战争,大清帝国惨败,1897年,清王朝在英军的武力胁迫下,与之签订的《中英续议缅甸条约》,将云南南部的果敢、班洪、茨竹、片马四县割让给英国。自此,英国全面控制了“金三角”地区,开始在这块土地上大肆播种罪恶的种子。
“金三角”的罂粟,打开了人性贪婪的“潘多拉魔盒”,为西方资本主义“原始积累”,推波助澜。英国人从罂粟中获得了暴利,另一个嗅觉敏锐的殖民者——法国,也坐不住了。彼时,法国已经征服了中南半岛,于是,法国人组织起商帮,从“金三角”向自己控制的中南半岛走私鸦片。最后,法国人干脆派专家到越南、老挝等地,向当地的少数民族苗族、瑶族、泰族和佬族,传授鸦片种植的经验。于是美丽而罪恶的罂粟之花,盛开在整个中南半岛。
“二战”结束后,法国人为应付中南半岛的民族解放运动,联合了当地的部落酋长,合作的条件就是:法国人收购当地的鸦片,而各部落则提供兵员参加战争。
1945年后,另一个列强美国趁虚而入。“二战”后,美国CIA是如何渗透和运作中南半岛的,国际上一直忌讳莫深。其实,二战后,美国人挤掉了中南半岛上的日本、英国和法国,并通过扶植傀儡,提供援助,逐步渗入中南半岛。
1955年,美国开启了长达10年的“越战”。与此同时,前方,荷枪实弹的美军在与越共交战;后方,中央情报局(CIA)发动了一次又一次的隐蔽行动。美国人所到之处,即煽动当地少数民族,组成联合武装,并攻击“越共”。
在老挝,受CIA持的苗族王室的军队最多时达到了3万余人。当地的苗族人生活困难,种植鸦片是他们唯一的经济收入。CIA凭着其快捷的网络和特殊的渠道,把他们收购的鸦片带上美国航空公司的飞机,销往海外。
我想起了2017年好莱坞影片《美国行动》。讲述了“二战”以后,身兼飞行员、毒枭、CIA卧底三重身份的大毒枭巴里·希尔(Barry Seal),如何参与情报、枪支、毒品、和洗钱的真实经历。其实,巴里·希尔只是一个典型,而在中南半岛上,却有着更多隐蔽的巴里·希尔。
自此,金三角成了东南亚最大的罂粟种植地,而当时南越的西贡,也就是今天的胡志明市,则成了东南亚最大的鸦片集散地。大量的毒品从这里中转到世界各地。
“金三角”腹地——山区美斯乐(Mae Salong)掠影/唐德鑫/摄
东印度公司之后,是CIA
石油、武器和毒品,是世界上交易量最多的三个产品。
CIA源源不断的秘密经费从哪里来?仅靠国会拔款,根本无法支撑CIA到处策划“颜色革命”, CIA的资金来源,忌讳莫深。
自2001年美国入侵阿富汗之后,阿富汗马上成为世界上第一个海洛因生产大国。据联合国统计,从2002年起阿富汗海洛因生产大幅度增加,仅在2014年估计阿富汗生产了6500吨鸦片(提炼海洛因)。一个从伊斯兰教义上,绝对禁止麻醉品的传统伊斯兰国度,一下子就成为“大毒国”,这完全拜CIA所赐。
言归正传。与在“金三角”老挝一侧类似,几乎同时,在“金三角”的另一侧——泰国美斯乐,CIA也瞄准了“国民党孤军”。
1949年,国民党部队节节败退。1950年3月,最后一支国民党部队,退入缅甸。这支部队的番号是第8军237师709团,团长是李国辉。与另外一支先期抵达缅甸的国民党部队26军93师278团会合,成立“复兴部队”。
历史上,这两支部队,都在中国抗战史上,创下了不可磨灭的功绩。二战期间,作为“中国远征军”,国民党第8军军长李弥率其部入缅,与日军作战。
1948年11月6日,淮海战役(国民党称“徐蚌会战”)打响,李弥已是当时国军五个兵团部之一的兵团司令。最终,黄伯韬战死碾庄,杜聿明举起了降旗,55万大军全军覆没,李弥乔装出逃到了山东,后辗转到了台湾。
1950年12月,受蒋介石之命,李弥空降“金三角”,在此领导残部,在三国交界处建立“反共抗俄救国军滇南边区第一纵队”,蒋介石并封其为“云南省人民反共救国军总指挥”,候命等待“反攻大陆”。从台湾回到缅甸的李弥,还从香港带来了原国民党39师少将师长、抗战时期武汉卫戍区司令段希文。段希文出身云南讲武堂,与共产党的朱德、越南的胡志明,是校友。
美斯乐“段希文将军墓”/唐德鑫/摄
在“美斯乐”考察,当地向导陪同我们,去了两个地方。一是“泰北义民文史馆”,二是“段希文将军墓”。
在美斯乐,据向导老兵回忆,当年部队在这里异常艰辛。后来,93师的势力,在台湾和美国的支援下,才慢慢好转。第8军在经历了吕国铨、李国辉、李弥、段希文之后,由93师原参谋长雷雨田统帅。雷雨田回忆,最盛时,北到缅甸密支那,南抵泰国清迈府,东达老挝山区,面积20多万平方公里,超过七个台湾,均在93师辖内。队伍也增加到3万多人,对外号称”十万大军”。连盘踞山头的土匪、土司武装也纷纷前来归附。美国则派出军事顾问到金三角对孤军进行训练,并每月给20万美元支持。
为便于美军空投,李弥在湄公河西岸峡谷中修了江腊机场。1953年7月,蒋经国还亲自飞到江腊机场,视察部队。并授蒋介石之口谕:“择佳机,图反攻”。从此,密林深处的这片空旷场地上,常有不明国籍的飞机出没,投下食物、军械。有时飞机会在这个简陋的机场降落,走下几名穿美军制服的男人,到森林中考察。雷雨田回忆,金三角的国民党军,还听命于美国中情局,并联合钦族、印度雇佣军等缅甸反政府武装,向缅甸政府发难。
在“泰北义民文史馆”,老一代的人回忆说,需要澄清的史实是,国民党军队盘踞“金三角”后,并没有直接参与罂粟的种植和贩卖,军队只是和其他土司武装等一样,在自己的势力范围内,对从事罂粟贸易者,进行武装押运保护而已。其次,泛“金三角”范围很大,不是所有地方都适合种植罂粟,大部分地方,贫瘠非常,难以种植农作物。就连现在种植的茶叶等,也是近几十年,在中国政府帮助下才学会的。
在这里我找到了一则史料,稍作佐证。
1953年,李弥组织了“云南反共救国军游击总部”,下辖3个军区、3个军、20个纵队,总兵力达35000人。游击总部成立后,孤军用一部分兵力骚扰云南边境,其主要精力,则用于武装押运。有一次,游击队1000多人,护卫26700公斤鸦片,从缅甸永弄启程,向300公里外、湄公河畔的老挝班广进发。老挝陆军司令温·拉迪功将军(有“鸦片总司令”之称)接到情报后愤怒了,调集T-28战斗机和精锐的第二空降营出动6架战斗机,进行了突袭。国民党军伤亡500多人,被缴获鸦片26700公斤。(注:参见《流落异国:金三角6万蒋残军后代 的生存之谜》;另一说,此事发生在1967年6月,事件背景也略有出入。参见《大毒枭坤沙之死》(南方人物周刊2007-11-14))
此后,老挝并联合缅甸、泰国政府不断向联合国提出抗议,要求台湾当局撤回残军。蒋介石迫于联合国压力,联合国每作出一次要求台湾当局撤军的决议,蒋介石就撤走几千人。
1954年,李弥率部撤退台湾时,蒋下密令,要求先撤走“老弱病残孕幼”,“只撤老幼、精干全留”,踞此地建立反攻大陆的“复兴基地”。留下段希文等,继续率领精锐力量,自此成为缺衣少食、势单力薄的“泰北孤军”。至1962年6月,孤军共撤走20000余人回台湾。
我在“泰北义民文史馆”,看到碑刻的一段话:“一群被遗忘的人,他们战死,便与草木同朽;他们战胜,仍是天地不容!”读之令人悸动。1961年,著名作家柏杨在台湾《自立晚报》工作期间,听闻了“泰北孤军”事迹后,结合史料,以笔名“邓克保”写作了《血战异域十一年》(即《异域》),在报纸上连载,一时间洛阳纸贵,轰动台湾。
随后,当地向导,引领我们参观了段希文当年创办的华文小学,并吊唁了“段希文将军墓”。
1961年,蒋介石宣布第二次从泰国撤军,这次又撤走了5000人。第二批撤军后,为避开缅军和泰国政府军的追剿,段希文带着5军逃到一个仅有20多户人家的傈僳人村子密索隆(Mae Salong)。密索隆易守难攻,满山的原始森林虽有老虎出没,却可开垦山地。按照中国人的习惯和发音,段希文给这里取了个吉祥的名字:美斯乐。5军就在这里安下了家。
关于后续的这段历史,是道不尽的沧桑。且此打住。
(本文作者:旅东南亚学者 唐德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