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是一张从网上下载的图片:群山苍茫,不满6岁的山村小女孩身背大背筐,草筐里露出几枝野油菜花。虽然衣不遮体,小女孩一脸灿烂、憨笑可鞠。我总把她与一生艰辛、还躺在病床上的母亲联想起来……
母亲来自农村大山脚下那弯贫瘠的土地。小时候,阿婆(祖母)常常怜悯地提起母亲17岁出嫁时连一件象样的衣服都没有。不谙世事的我不理解没有象样的衣服意味着什么,我穿的第一件新衣,是加入了少先队阿婆买回白布亲自染成蓝色后缝制的。母亲仅比我大18岁,童年记忆里的她童心未泯。在通往外婆家的路上,翻过一座山(坡)又一座山(坡),淌过一条河又一条河,夕阳的余辉把满坡的荞子花映得如火如荼,母亲踩摘野油菜花、胡豆叶,为我编织最美、使我欢声彻天的“小老鼠”、“小丁丁猫”,教我辨别伏地而生、可以入药或食用的野草、野菜。乐观、豁达、顽强的个性就在母亲不知不觉的抚育中滋生出来。不时,母亲还要哼她儿时的“山歌”,平白如话,没有音律,从母亲口里飘溢出来,如山林里回荡的布谷鸟的啼鸣:“七月吹风渐渐凉,八月吹风加衣裳”,“放牛娃儿不要夸,还有二月冻桐花”……。这些谚语远在上大学后读《诗经•七月流火》之前就深深地印在脑海。而那些与年轻的母亲在山路田垄上一道追逐夕阳嬉戏春光的记忆,成为磨蚀不了挥之不去的童年情结,使我在之后渐渐长大的日子里,永远有对那些岁月的回望,永远有对穿透现实的期待。
母亲是承受苦难与艰辛的代名词。这是长大之后才渐渐感受到的。弟弟妹妹出生后,生活的艰辛与沉重如故乡那水磨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压在母亲的肩上。肩下的我们往往肆无忌惮地贪玩和淘气,母亲总是憨憨地一笑。童年的夜空明媚而清澈,明月如磐,树荫下几千年来一直不知辛苦编织草鞋的老人依稀可见。一张凉席铺在院坝上,几兄妹围绕在母亲身边,享受着母亲用破败的扑扇为我们纳凉驱蚊的愉悦,扭着母亲讲述已经十遍百遍的《七兄弟》的故事,……山那边的世界就是这样慢慢地在一个孩子眼前清晰起来。
12岁时那个深冬的夜晚我终身难忘。南方很少下雪。我从离家10多里远的矿山拣煤回来,走过故乡那条细长的石板桥,才感觉大雪纷纷扬扬。抵家时已近清晨,门没有关,母亲还在昏暗的煤油灯前替我缝补衣服。或许是因为我第一次出远门,见我进屋,母亲一夜的牵挂和惊喜凝在脸上。她丢下针线替我接下背上的煤筐,又去打水替我洗手搽脸,又去取一直热在锅里的红苕。好像我仍是一个小孩,其实我已经“长大”了。天亮后才看清楚,我背回的是一背矸石,在夜里雨里我实在分不清什么是煤炭什么是石头,本想使母亲骄傲的我深感内疚。母亲却连暗示性的责怪都没有。
彻底离家出远门是15岁那年。我要完成初三学业,还幻想上高中。母亲没去送我。但前一夜她把她的叮嘱不厌其烦地重复了一遍又一遍。要懂事、要听话、要忍。人家在区上做大官,就是家里缺少劳力,多做农活。她期望已经懂事的我要像在家里那样决不任性,苦日子总有尽头。或许,在母亲眼里,我是永远长不大的孩子,永远有她剪不断的牵挂。而我,早已被课本里高尔基的《海燕》所激奋,被同学借阅的《童年》、《在人间》、《我的大学》所熏陶,在上山拣煤的日子里,伫立在那耸立于群峰之上的矸子山顶,第一个迎接日出,尽收眼底被霞光染红的群峰、雾霭,总是兴奋不已,写下了虽不合律、迄今认为是最得意的诗章《梦游泰山》:“雾绕奇峰伏夫松,犹如百官上朝宫;日观峰上目千里,火轮焱焱云海中。我欲飞落泰山红,冷对寰宇可从容;依稀乞丐寒窗苦,壮心不已写恢弘”。母亲,你那楞头小子早已用他那稚嫩而坚实的脚把世间的不平与苦难踏碎了。你曾经指点的那些伏地而生不知何名的野草不是倔强与昂扬地蓬勃生长吗?你曾经讲述的《七兄弟》故事不是也远离母亲去开创事业吗?我很想告诉母亲,艰难困苦何止我们一家。你看那紧蹙双眉的鲁迅,长歌以哭:“万家墨面没蒿莱,敢有歌声动地哀”。求学之路虽然遥远,虽然从此不再有母亲的庇护,而你的儿子最喜欢的诗句是雪莱的“既然冬天已经来临,春天还会远吗”?但我没说。因为母亲不懂。母亲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母亲只知道精心呵护自己的孩子。那些千叮咛万嘱咐所传递的浓浓亲情,足以使出门在外的儿子永远感觉到温磬。
高中毕业下乡,母亲来送我上车,也是我一生中无数次离家唯一的一次。人涌如潮。喧天的锣鼓与凄厉的呼叫交杂在一起,悲壮而苍凉。车队启动的时候,母亲眼里分明缀满了泪水,嘴唇蠕动,什么也说不出来,什么也别说。母亲的身影离我越来越远,越来越弱小,我深感不到40岁的母亲已经“老”了,不再坚强。两年半后,国家恢复高考,我成了第一批大学生。得到消息的那一刻,第一个念头就是告诉母亲。那天是赶集。集市上人头攒动,母亲正在擀面卖锅魁。母亲欣喜不已,激动得双手不停地在满是油渍的围裙上搓,露出孩子般憨憨的笑颜。
与我所知道的绝大多数中国妇女一样,母亲很平实,没有抱负,没有理想,也没有对沉重而艰辛的人生的抱怨。惟有的就是含辛茹苦,以孱弱的两手支撑起一片天,呵护孩子们健康成长。因其孱弱,岁月过早地磨蚀了她童年般灿烂的笑颜。而当我们能替母亲卸下石碾的时候,可以享福的生活已经与她无缘。10年前,我碾转到了北京,有了自己的住房,正准备接母亲出远门看看大千世界,传来急电,母亲中风,在地区医院抢救。我当即“飞”回母亲身边,握着母亲的手,病榻上,母亲睁不开眼,说不出话,只有泪水从眼角流出。七天守护,我没有离开母亲一刻,为母亲抠屎倒尿,竭尽做儿子的孝心。母亲出院后虽然没有严重的中风后遗症,但身体已经被彻底摧垮,不到60岁的母亲,已呈风烛残年之态。从此,中药、西药伴随她每一天。而母亲,深知挣钱不易,总是节约每一枚铜币,平时总拈最便利的药吃,不到万不得已,决不住院。即使重病缠身,春节回家,母亲总是歉疚地说不能为我烧最喜欢吃的菜了,因为她闻不得一点油烟。——这就是母亲。
此刻,已过子夜,是举世同贺的母亲节。虽然母亲不知道世界上有这么一个节日,远在他乡的我已被节日的氛围所牵动。我打开音箱,放进白天买回的音碟,万籁俱静的夜晚传出一个男子如泣如诉的声音:“我思念故乡的小河,还有那吱吱作响的水磨。啊……妈妈,如果有一个海螺向你吹响,那就是我……”真希望有一只青鸟,飞回故乡,把我的思念和祝福带上。而我,只能在这张图片前任思绪飞扬,追寻自己记忆里的母亲的一生。
相信母亲也有这如苦菜花般灿烂而不知沉重艰辛的童年,因为我的母亲没有同龄人的“第二春”。
愿这些山村小女孩不再重蹈母亲的历史,有更好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