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朱正先生说要写一部“二十世纪史”。不熟悉朱正的,以为他只是说说;注意阅读朱正的人,一定知道他的《一九五七年的夏季》——这部全景式写反右派运动的大著,就被学术界誉为“信史”,是二十世纪史的重要部分。他的单篇短文,无论谈人谈事,或谈史谈书,都很有见地,让人深思。最近花城出版社推出一套“思想者文库”,其中就有他的《辫子、小脚及其它》。书中许多篇章,都可视作二十世纪史的片断。如《一百年前的思考》、《回头看袁世凯》、《唐纵日记中所见的一次没有实行的改革》、《两个朋友》、《姚文元的刀》、《关于排队购物的说辞》等等,都表达了作者一贯的严谨思考。?
朱正曾说过,要研究中国近现代史,就不得不研究中日和中俄关系史。这里就谈谈中俄关系吧。沙俄本是欧洲国家,但它逐渐向东扩张,到十八世纪中期已和中国东北、西北和北部接壤,不断寻机蚕食中国。据一九六九年“珍宝岛战争”后中国公布的数据,沙俄通过《中俄瑷珲条约》、《中俄北京条约》、《中俄伊犁条约》等一系列不平等条约,竟割去了中国一百五十多万平方公里的领土十月革命后,布尔什维克执政。一九一九年七月二十五日,俄国苏维埃政府发表第一个对华宣言,宣布废除沙俄同中国签订的一切不平等条约,废除俄国在中国的特权;次年又发表第二个对华宣言,宣布“放弃侵占所得之中国领土及中国境内之俄国租界,并将俄皇政府及俄国资产阶级掠自中国者,皆无报酬的永久归还中国”。可是,一九一九至一九九九,八十年了,是否真的“废除”、“归还”了呢?事实大家已经知道,但我们还在自己欺骗自己,从学校历史教科书到学者专家的近现代史专著,都沿用了“废除”说。朱正先生的《解读一篇宣言》,就以无可争辩的史实,论证了“废除”一说的虚伪性和欺骗性。?
对华宣言是在什么背景下产生的?现在的中学《世界历史》课本是这样说的:“苏维埃政权面临着极其严重的困难,敌人从四面八方猛扑过来,侵占了苏俄四分之三的国土。”一九五 零年莫斯科中文版《联共(布)党史简明教程》也承认:“当时……面包供给不够,肉类供给不够,工人忍饥挨饿。莫斯科和彼得格拉城中的工人每两天只能领到八分之一磅的面包,甚至还有完全不能发给面包的日子。”一九一八年二月十八日,面对危局,列宁致电德国,主张订立和约,德不予理会。直到二月二十二日,德国才同意签订和约。“二月二十三日,中央决议接受德军司令部所提出的条件并订立和约”。这时“拉脱维亚、爱沙尼亚——更不用说波兰——割给了德国;乌克兰脱离苏维埃共和国而变成德国的藩属国(依赖国)。苏维埃共和国按所订条约应向德国缴付赔款”。这就是当 年苏俄布尔什维克政府发表对华宣言时的处境。?
朱正文中说:“那时东西伯利亚一带并不在苏维埃政府的有效管辖之下,谢苗诺夫的白卫军在这里活动,滨海省和库页岛被日本占领。”实际上,当时仅有全俄四分之一版图的苏维埃政府把它不曾有的“放弃”和“归还”我,完全是一种策略和手段。为了摆脱孤立困境,它一面堂而皇之的“宣言”,做出一种姿态;一面派遣特使推销革命。如一九二?年春吴廷康(中文名)来中国劝陈独秀、李汉俊组建中国共产党;一九二二年越飞来谈中俄建交,后来又是卡拉汉。朱正说,“很清楚,废除中俄旧约有一个前提条件,就是‘中国政府能在国际事务方面同苏俄合作。’如果愿意合作,具体地说,在当时就是单方面宣布废除与其他西方国家缔结的条约,才能谈到废除中俄旧约的问题……由此看来,与其说是出于对中国的同情,还不如说是要求中国在国际事务中制造事端,以配合苏俄推动世界革命的政策。”(《辫子、小脚及其它》177-178页,以下引用只注明页数)。?
“十月革命一声炮响,给我们送来了马克思主义”,这是事实。但我同时认为:十月革命一声炮响,苏俄给中国最先的鼓舞还是两张“空头支票”(即两个宣言),这促使了中国知识分子对苏俄的选择。一九二?年四月三十日李大钊撰文称,“最近俄罗斯劳农政府,声明把从前罗曼诺夫朝从中华掠夺去的权利一概退还,中华的青年非常感佩他们这样伟大的精神”;张西曼在《晨报》发表文章说,“俄国国民,原是世界上酷爱自由、真理和主持人道正义的民族……他们慷慨地将从前……在我国所掠夺的种种权利,全数还我”;瞿秋白心向往之,亲赴俄罗斯,写就了《赤都心史》那样的著作……于是,中国一大批先进分子放弃了西方模式,选择了苏俄的道路,并且取得了一九四九年的胜利。由于感激,暂时忘记了“老大哥”的欺骗也许可以理解,但迟至今日,“老大哥”早已撒手人寰,而我们还没有关于这个“宣言”的正确说法,这就令人遗憾了。史学家胡绳主编的《中国共产党七十年》依然对“宣言”持完全肯定的态度,这对声称坚持历史唯物主义的人无疑是一个嘲弄。?
当今之世,国际共运虽未划上句号,但大势如何,大家都看到了。在中国社会面临转型阵痛的时刻,面对那么多的历史骗局,一切愿意思考的人们是不会放弃思考权利的。朱正在《怎样的天火》中写道:“我毫不怀疑他(指张西曼,引者注)的爱国心。我深信,他是真正相信了这些,以为这真是科学的真理,真以为照这样做了就会造福他的祖国和人民。当年相信了这些的,岂止一个张西曼!……鲁迅,他应该说是比张西曼更有思想、更有识力的人物,不也是一个普罗米修斯吗?他曾说过:‘现在苏联的存在和成功,使我确切地相信无阶级社会一定要出现。’(《鲁迅全集》第六卷18页)不但中国哩,鲁迅还说:‘在现在,英国的萧,法国的罗兰,也都成为苏联的朋友了。’(同上,第四卷462页)为什么在中国和世界,不少有头脑、有正义感的知识分子在一段相当长的时间里都相信了这些?这显然是不能用盲从来解释的。一九九一年苏联解体,宣告了一场历时七十四年的试验的终结。现在还剩一个需要回答的问题:这些普罗米修斯窃来了怎样的天火?”(171-172页)朱正提出的问题,也许现在还不是回答的时候,但是无法回避的。?
《怎样的天火》是朱正读《张西曼纪念文集》(1995年,中国文史出版社)的一篇杂感。这里有必要介绍一下张西曼其人——张西曼一***六年生于湖南长沙的一个阀阅之家,他的族兄张百熙是清末名臣,曾弹劾过李鸿章,举荐过康有为,可说是有胆有识。一九一一年和一九一八年,张西曼曾两度赴俄国留学,接受了俄国文化的熏陶,后来更主张“接受苏俄伟大的十月革命的组织方法和经验,以促进中国国民革命的成功”。他曾发起组织中苏文化协会,创办《中苏文化》杂志。他的同乡老友田汉曾在悼诗中说:“能有几个人/像他这样/固执亲苏亲共的真理/二十年如一日?”他的老友常任侠也说:“对于政治,他有一贯的对苏联人民友好的信念、对列宁崇敬的感情。”一九三九年九月,苏联根据同纳粹德国签订的密约,随德国之后进兵波兰,他却说“苏联出兵”是“争取和平的真义”;一九四一年四月,苏联同日本签订了严重侵犯中国主权和领土完整的《苏日中立条约》,救国会诸君子发表致斯大林的***,表示愤慨,而张西曼却撰文说,此“对援华初衷并无损害”;一九四五年抗日战争刚刚结束后签订的《中苏友好同盟条约》是损害中国利益的不平等条约,而张西曼却以《中苏友好同盟条约保证了中国的复兴》为题,撰文支持。朱正先生说,写作此文,并非刻意指摘张西曼,而意在引发我们的思考,多想几个为什么,因为“历史不会重演,错误是会重演的”。难道我们二十世纪遭受的曲折和灾难还不够吗??
罗曼·罗兰的《莫斯科日记》为什么要封存五十年?读书界有多种说法,但我比较赞同程映虹的观点:封存的原因并非保护他所写到的人物(如高尔基等),也并非当时的国际形势所迫,问题的提出的意义不在弄个水落石出,而是为了道义的追问和质疑。朱正以《友好的眼睛难堪的现实》为题,也写了一篇读书札记,朱正强调它的特殊意义是:“在这段(封存)时间里,世界上发生了多少大事,苏联又发生了多少大事!二次世界大战,赫鲁晓夫揭露斯大林,戈尔巴乔夫否定了列宁的遗产,叶利钦促成了苏联的解体。”(186页),罗曼·罗兰没有想到——“其实应该想到:如果不存在一种克服那些消极东西的机制,这种结局就是不可避免的”。这本日记“将有助于研究这一历史现象”(194页)。英国自由主义思想家罗素在十月革命后也曾说过:“在这可诅咒的世界上,唯有列宁和托洛茨基在点燃光明。”但罗素的预言破产了,多少人美好的“光明梦”也幻灭了。?
鲁迅先生在一九三二年曾写过一篇文章,叫《我们不再受骗了》。他在文章中为苏联做了全 面的辩护,这说明,他也受骗了。我想,假如鲁迅先生能活到今天,他会怎样面对自己这篇文字?他会以怎样的勇气反思?张西曼逝世于一九四九年七月,他自然不能与我们一道反思。但他那样一个“固执亲苏”的人,也许无法面对九十年代的变局,如他生活在俄罗斯,也肯定会加入遗老的抗议行列。戈尔巴乔夫和叶利钦们,对俄罗斯民族和二十世纪是否罪人,我相信历史会作出回答。?
有朋友说,读朱正的书,始终让人沉重。我却补充说,朱正让人沉重之后,并不让人悲观,而是让人警醒,让人洞悉二十世纪历史的幽微。面对即将到来的新世纪,有什么比探究这段历史更有意义呢?所以我推荐朱正的书,并愿更多的人读到它,也愿更多的人不再被欺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