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按:这是应主政《万科周刊》的肉唐僧兄之约请,为他们刊物的成都专辑“自恋倾城”所写的专稿(559期已刊出)。一惯态度和缓,需佩弦自急的朱先生都说,这两天心情颇不宁静。况乎我这等需戒急用忍之人,所以没办法专写其他文章。何况节前既想完满地解决与官方的摩擦,又要将一本书最后编定交予出版社,所以就给自己放假吧,又刊发一篇已写好,但还没有在博客上发过的文章。这篇文章中的主角之一,诗人、随笔作家钟鸣兄新著《涂鸦手记》刚出版,今日晚间招成都诸友醉酒并赠书,藉此祝贺他。2009年9月25日8:22分于成都
某到一城市,喜吃美食,乐会哥们儿,喝酒喝麻,打望美女,搜罗文史,闲逛书摊,不亦乐乎。多少年来,我认可这样的生活而且乐此不疲,没有丝毫要改弦易辙的打算。至于这个我住得比故乡还要长的城市——成都,可以不客气地说,我对它细部的熟稔程度,是许多土著都不能梦见的。而对潜伏在这座城市各个角落里的新旧书店,我就像是专为它们派生出来的“福尔摩斯”。
大致说来,成都贩书的不认识我,说明他贩书的历史太短;贩书的而我不认识,说明他在新华书店,因为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去那个目标受众模糊的书籍仓库里拜见冷漠。我买书多且频,认识的书贩不少,但并不是每个书贩都自带“故事大王”,好让我在接触他们时,心存占他们便宜去挣稿费的念想。自然他们也没有一定要进我的书贾列传里,以便永垂不朽的传世欲望,完全是因为交往过程中两得其便,不免要说几句买卖之余的话。因此从那些稀薄的信息里逮捕了一点好玩的材料,择一二人物,饾饤竹木,敷衍成篇。
到底谁是“冤大头”?
人体有寄生虫,学校附近有书店,我不敢说其必然,至少也算是鲍小姐意义上的“局部真理”吧。果然,这样的“局部真理”在我读书的大学附近还真有不少,在文化路,更在九眼桥。
要倚老卖老,出得校门,文化路上的小书摊,是我捡漏玩旧书的开始。读书时穷极有聊,人瘦毛长,偷书的欲望胜过了买书的能力。贩书的往往把见到好书就两眼放光而产生的偷书欲望,错当成购买能力了,结果自然双方都空欢喜一场。以有限的资金来满足无限的购书欲望,虽然痛苦,但也学得了几手将金钱使用最大化的法子:以最少的钱买比较好的书的窍门,对书籍的眼光就是这样折磨出来的。现在倒好,连文化路都消失了,就像母体不存,嗜血的虱子消失,你还有什么好抱怨的呢?
从文化路寻旧书过来,于九眼桥桥墩下吃碗现在业已消失的“三合泥”,那个美味,恐怕只有永远留存在记忆里了。当然也可能是那时太过饿痨,见什么都好吃而产生的味觉错误。但即便是错觉也只有它还让我记住,这说明它的味道错得还不算离谱。再到九眼桥桥头来探旧书,直到我大学毕业多年后还如此。在九眼桥得些什么好书都搞忘了,遇到的人物却没有忘。如有名的新文学版本研究专家龚明德兄有次与我低头抢同一本书,抬头一看,都是“自家人”,于是相视一笑。写新诗特别是写随笔别出心裁的钟鸣,也常在此相遇,他收书路子很广也很野,非常大方,所以颇得一对现已忘其姓氏的卖书夫妇的赞扬。而我则谨遵市场规律,一分钱一分货,绝不听任贩书者虚涨高抬。这对夫妇每以钟鸣给某本书价高,而作为向我推荐的广告,我说你们用钟哥这种冤大头来向我作推销,完全是向爱斯基摩人卖冰箱,搞错了门道。夫妻俩边笑边说,就数你冉老师言子多。过两天遇着钟鸣,钟鸣说,冉匪,你娃在背后啭(川语,损的意思)我,出我的言语嘛。我说,原来书价给得高,是包括打小报告费用在内的啊,这样看来你给得太便宜了。于是二人大笑,携书相与同归。
裘葛数更,越数年,我和明德兄一如既往收书,碰着那对拿钟鸣当冤大头的夫妇一直慨叹:他咋不来买书了呢?好像他们是和祥林嫂同一个学校毕业的,既像是询问又像是自言自语,并不等着我回复他们。不几日,夫妇俩喜笑颜开地把我拉到路边耳语,作神秘状,说我这有一批钟鸣淘汰出来的书,你要不?我一听便不相信,钟鸣爱书如命,哪肯现在把书散出来?丈夫说,你就不晓得了噻,人家钟哥都搬豪宅了,你还以为他住在水碾河那窄房子里头嗦?我当然听说钟哥弄发了,但我想他怎么可能把自己的心血随便散出来呢?妻子看我不相信,说,住宽绰了住亮敞了嘛,嫌书旧了噻,你晓得不嘛。于是我操起他们曾装化肥的口袋一翻,不过就是些不上眼的一般书籍。我对他们说:钟哥,好鬼的人精哦,得把好书散出来嘛。他们随即叫苦不迭:都是花了几大百从他那买来的啊,这钟哥我揍死(川语,一定之意)要去找他。翻了半天,才检出一中文一英文,英文书是什么书名我都搞忘了。中文书是港版的《郁达夫南洋随笔》,上面有钟鸣斗大一印,不过说实话,刻得真是不好看。二书要价不低,我还价当然不高。夫妇俩一脸真诚地说,上面有钟哥的印哦,有印嘛书就要涨价噻。我说,他这个印难看死了,反而把书弄脏了。没得印,我给你们的价格还高些。夫妇俩不满地说,再啷个嘛,钟哥也是名人噻,你这价格太低了。我说钟哥是名人不假,但印太次了把书变成了次品,你晓得不?夫妇俩于是齐骂:这个害人的钟哥啊。
有一天,在春熙路遇钟鸣携美女一枚,见面即笑言:冉匪,这是你嫂子。我故意装怪:哪个嫂子哦。钟哥说,我娃硬是装怪喃,嫂子嘛就是嫂子噻,还有哪个嫂子。一看美女并不愠怒,知道没有效果,于是改换话题。不久聊到旧书,我说一对夫妇在你那里买了批贵的书,大喊冤枉,要找你算帐。钟哥不屑地说,冉匪,你娃又听他们骚摆,遭起了嘛,冤大头被你收回去了?写到这里,不禁一个人兀自笑出声来。内人在楼下问:笑啥子喃?我答曰:在笑过去的铲铲!女儿说,爸爸写东西都写成神经病了,专说怪话。
这些图书馆都是我搞垮的!
不是谁都可以叫人物的,但我所住的院中却幸运地有两个人物,一为流沙河,二为车辐。七十八岁的沙老先按下不表,今天只说九十五岁的车老。车老趣闻一大堆,与全国各路神仙均有往还,阅历丰富到你背(川语,扛之意)不动,对四川的美食、成都的历史,好像就是他创造的一样了如指掌。更为好玩的是,他这个人很天——天真是一说,浑不吝是一说,但都未罄尽这个“天”字在四川话中的意义——就是对什么事都有好奇心。一个人在四九年后还有好奇心,是一件挺麻烦的事。果然,麻烦找到车辐身上来了。
那是肃反和胡风反党集团事件爆发不久,车辐每日下班没事,就去成都东郊看工厂建设,对欣欣向荣的景象,面露得色,好像捡了金银财宝一般。面露得色,没有关系,错就错在他还带了张地图,在那上面指指划划,用红墨水圈点出这里是一座工厂,那里是一座工厂。不久,密密麻麻的红点就画满他那张已经起皱的地图,他这么热爱社会主义,别人可不这么想。别人觉得他一“旧社会”过来的记者,且是个杨琴及川剧票友,他那样兴致勃勃的指划圈点,一定是怀着不可告人的目的。于是有司将其逮捕归案,罪证便是他画得密密麻麻的东郊工厂建设地图。热爱的权利就像票证也是需要配送的,热爱的权利尚未配发给你,你便秘密热爱起来,那还了得?这真是一种令人啼笑皆非的吊诡。
四十年后,东郊工厂片区在成都因贫困而闻名,包括房地产商在内的投资者对这个地方的兴趣都不大。那些曾经让车老激动难眠且为此身陷囹圄的工厂,破败衰颓、萎靡不堪。每个工厂像一个小社会一样兴建的澡堂、食堂、图书馆、档案室等,随之门可罗雀、土崩瓦解。图书室蛛网密布、灰尘满天,图书馆管理员与书的关系,幽明殊途到不共戴天。有位图书馆管理员百无聊赖,逛街逛到电子科大附近建设路,看到一溜破败的旧书店在那里经营,才忽然想起自己管的图书还可以变现。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图书馆这样没有油水的部门,在市场经济的威力下也可以小放异彩。
一位张姓收荒匠路过,看到那位图书馆管理员拿一堆书来交给旧书店老板换酒喝,于是他趁机与其豪饮而得以结识。不久,张姓收荒匠电话约那位图书管理员,管理员说在打麻将,于是过去帮他指点几把,居然小有斩获,令图书管理员大悦。晚间收荒匠请他街边小酌,说他直接拿书给那些旧书店换酒喝,实在是亏大了。收荒匠与市区一家地理佳、价格高的书店有了勾结,于是许以高于旧书店两倍的价格,让管理员每个月交两批,以斤数给其结帐,可保证图书馆管理员每月有三百元钱的收入。这在九十年代初期的成都,实在是相当可观的外快。做了几次,收荒匠觉得此中利润甚大,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不再收其它废旧物品,专收旧书,于是来了个东郊厂矿图书馆大起底。
张姓收荒匠外表甚憨厚,憨厚的外表,在一个阴谋甚嚣尘上的国家,不用说是要占些便宜的,因为这无形中降低了交易成本。扮猪吃虎、假痴不癫之类,都是做出来的计谋,而憨厚的外表则有天然的保护作用。于是他大得东郊各厂矿图书馆管理员的欢心,一个个像第一位图书管理员一样被搞定,因此淘空了所有厂矿的图书馆。有一天,待我成为他顾客,一起喝酒的时候,他拿出毛泽东写《沁园春.雪》时的派头,用手一指:冉老师,不瞒你说,东郊这些图书馆都是我搞垮的!那手指激动得半天落不下来,搭配木讷憨厚的外表,颇有逗哏和捧哏的喜剧效果。
我借着酒劲问他,如何将这些图书馆搞垮的细节,说来真有点惊心动魄的悬疑小说味道。其中有两次还差点与另一帮买书(其中当然也有收荒匠)的火拚起来,似乎在拍摄“教父”的外景。他一边猛灌白酒,一边警惕地看着我说:不能跟你说太多,你是个嘴巴和笔头都很敞的人,哪天一高兴或者不高兴,就把我们写出来换成你的钱,而把我们的饭碗打倒,所以不能告诉你太多。东郊的工厂图书馆是否全系他搞垮,那也不是没有疑问的,至少我就听到过几个不同的版本,而每个版本之间的差别,比小说家编的故事都还要离奇诡异,那会牵涉到更多的旧书贩子。鉴于他至今仍在做旧书这一行当,只有待更远的将来再专章写他。
2009年7月28至30日雨中小恙于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