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元化:我和胡风二三事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6808 次 更新时间:2014-11-29 19: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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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元化 (进入专栏)  


一、我认识胡风是在抗战胜利后。一九四六年,我和满涛一起去雷米路文安坊看望冯宾符,他对我们说胡风就住在他的隔壁,愿介绍我们认识一下。我们当然很高兴,这是我和胡风先生第一次见面。在此以前,我在北平读中学时,曾读过胡风的文章。抗战后我到了上海,胡风已去了内地,但他写的《论民族形式问题》和他编的《七月》,在孤岛时期还能看到。这次我们见面,谈话的内容我还记得。他说今天中国的文艺界,要反对两种倾向,客观主义和色情,我们听了都很赞同。


二、抗战胜利后不久,我就到北平在国立北平铁道管理学院去任教了。那时满涛给我来信说,他和萧岱、樊康常到胡风家去。后来他们办了一个小型刊物,把我写的一篇《论香粉铺之类》发表在他们办的《横眉小集》上。这篇文章本来是寄到《时代日报》给楼适夷的,满涛他们看到,拿去就作为《横眉小集》丛刊第一集题目了。我在北平教了三年书,被组织上叫回上海。那时上海的文委领导是新从延安回来的一位老同志,他经过延安整风和“三整三查”,一回来,就把整风精神带来了。在敌伪统治期间,我开头是上海地下党文委的委员,后来做文委的代书记。这位同志一来,觉得我思想不纯(在学习《讲话》时,我提出了一些想不通的地方),就罢了我的官,要过去我所领导的文委成员(包括萧岱、束纫秋、包文棣、樊康等)背对背地揭发我。他们揭发不出任何东西,但这位同志仍认为我有问题,不安排我工作。一九四六年经组织批准我到北平去教书,从北平回上海后,他咬定《横眉小集》是我倡办的。他认为这个刊物很不好,勒令停刊了。虽经萧岱、樊康等一再声明《横眉小集》的创办与我无关,但他仍坚持这个丛刊是我授意办的。


三、我回到上海后,仍由这位同志领导。他先派我去《展望》负责编辑工作。(《展望》被查封后,又令我去负责编《地下文萃》)。我在编《展望》时,樊康拿来一篇冰菱(路翎的笔名)的文章,我在《展望》上发表了,受到这位同志的严厉批判。他向我宣称:“胡风是有政治问题的”。我和他争辩,举出鲁迅答徐懋庸那篇文章。他十分生气,认为我对抗组织。此事一直拖到上海解放后,由当时华东局宣传部长舒同亲自过问,交上海市委组织部解决。我受到了口头警告的处分后才分配工作。(文革时,曾有人来向我了解这位老同志的历史问题,说他是叛徒。我说不是,因为上海沦陷期间,我在地下党文委工作,这位同志被捕过,当时组织没有受到破坏。他被营救出来后,还是由张可把他送到火车站辗转去延安的。但是来外调的人说:“你在包庇他”。我说:“没有,你们可以去调查”。可是外调的人说:“他被捕两次,头一次是有问题的,你为什么瞒着不说!”我说:“这我就不知道了”。)


四、在解放战争中,国民党节节败退,那时,这位老同志突然来找我,通知我说:“你去找胡风,向他说组织希望他到香港去,这是周恩来同志的意见。”这使我一点摸不清头脑。我向这位同志说:“我和胡风没有什么来往,他也完全不知道我是党员,我怎么能去向他说呢?我去说了他也不会相信我。”我向他建议不如让林淡秋转告冯雪峰(那时雪峰和地下党没有直接关系),让冯雪峰去说比较合适。此事后来怎么办的,我不清楚。不过从这件事看来,他以为当时我和胡风关系密切,以为我把什么事都向胡风说。


五、 解放后,华东局宣传部派刘雪苇和我去新文艺出版社的工作。五二年党内整风,这位同志已经在北京工作,他专门写来了揭发信,揭发我和胡风关系密切,并说我如何为路翎捧场等。其实,当时我并不太喜欢路翎的小说。我和胡风说过,我比较更喜欢贾植芳的《人生赋》。


六、我和胡风的来往到是从解放后开始的。开头姜椿芳在《时代》出版社负责,找我去工作。不久又调到华东局宣传部,后又由华东局宣传部分配到新文艺出版社。这期间开始了批判胡风的思想,我很有抵触情绪。后来,冯定同志和我谈话,对我起了影响。(我和冯定认识是在一九三九年初。抗战初他也是上海地下党文委成员,不久就到了皖南新四军军部。三九年初,地下党派杨帆和我随上海慰问团带领二十多位青年到新四军去。我们行至金华为国民党所阻。杨帆嘱我带另外一个团员先行,我到了新四军就是和冯定联系的)。解放初,我在华东局宣传部工作时,当时宣传部长是舒同,副部长就是冯定。北京开始批判胡风后,冯定专门找我谈话。那时我的想法很幼稚简单,认为文艺界有宗派,而最高党的领导是完全正确的,可是由于全国刚解放,诸事待理,还来不及过问文艺方面的事,一旦过问,许多问题就会迎引刃而解了。我还认为苏联也是这样的。(这些简单幼稚的想法,在我当时写给胡风的信中都表现得非常清楚,可参照)。冯定和我谈话时,向我严肃地说,毛主席把胡风的全部著作都读过了,认为胡风是反马克思主义的,叫我划清界线。我听了震动极大。(大概那时他也向刘雪苇也讲了同样的话)。冯定还跟我说:“你不能跟胡风走,你应该跟党走。”我听了内心矛盾之极。我向他说:“胡风有些文艺观点我是赞同的,如果我马上就划清界线,那是假的,我希望组织上在这方面能够帮助我。目前我所能够做的,就是不再和他们来往了。”(直到最近,我为北大出版的《纪念冯定百年寿辰研究文集》所写的《认识冯定》一文,才把这情况说明,可参阅)。我长期对批判胡风采取抵制的态度,因为冯定是我信任的人,我认为他和文艺界没有任何瓜葛,完全可以信任的。自然更主要原因是我当时对党的最高领导的迷信。


七、五四年我调到上海文委,年底,全国开展了批判胡风的斗争,来势凶猛,从思想问题很快上升到政治问题。这时,彭柏山把我和孔罗荪叫到市委宣传部,他拿出刚刚发下的红头文件对我们两个人说:“中央责令每个党员都要写批判胡风的文章。这件事很严重,是毛主席亲自抓的,我也要写,你们也要写。”谈话回来不久,果然柏山写了,我也写了。这是我一生中所写的至今内心深以为疚的文章。五五年六月,我被隔离审查了。隔离后期,审查我的同志对我说:“你的问题已经弄清楚了,没有历史问题。在对敌斗争时期,你的表现是好的。现在的问题是你对胡风的认识不清,立场和态度都没有转变过来。你转变过来了,就可以出去工作。”由于我一直坚持胡风不是反革命集团,终于在最后给我作结论时,定我为胡风反革命集团骨干分子。当时,领导上有不同意见。中宣部的周扬、上海市委的王一平、石西民都反对给我戴上反革命帽子。但是,上海反胡风五人小组领导张春桥坚持定我为反革命。我的结论是到五九年底才作出来的。


八、这篇附记多次提到那位同志。这里我要说明一下。尽管他使我受到了大伤害,但我愿意说,他不是一个品德恶劣的人,(果真如此,我也不会对他采取原谅态度了),而是由于他思想极左和强烈的主观主义作风所致。他以为他的所作所为完全是忠于党的事业。四人帮粉碎后,我尚未平反,姜椿芳一次来信提到他和林淡秋、梅益一起回忆解放前上海地下党工作,谈到他们三人对这位同志的不近人情的僵硬的极左作风提出了批评(我想,姜写这封信,也出于对我的同情)。那时我回信给姜就谈到我的上述看法。正因为这缘故,文革后直到他去世,我和他还一直有来往。


附注:

小风来信说《我和胡风》行将增订重版,由于来不及另写专文,就把《清圆书简》中写给胡风的七封信寄去,并加一附记,作为小小的纪念。以上就是附记的内容,题目是现在加上去的。

二00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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