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骥:成都老皇城是怎样毁于“文革”烈焰的?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6518 次 更新时间:2011-11-13 15: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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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骥  

小引

本文仍然摘自拙作《乱世天堂》,此书已在法兰克福参展完毕。至于反响如何,或有无反响之类,不必由作者饶舌。当下之所以刻意从“浩劫篇”中取出一丁半点史料,乃是想用亲历的被屏蔽的“一次文革”中的血腥史实回答呼唤“二次文革”的某些人,同时献给有思想有良知有责任感的中国人——我坚信,只有这样的中国人才是决定中国未来走向的主流……

一、天 灯

自解决四川问题的“十条意见”在1967年5月下达后,“成都工人造反兵团”、“川大8.26”及重庆“反到底”(又称“砸派”)一方赞之为“红十条”;另一方“红成”、“红卫东”及“重大8.15”虽不敢公开称之为“黑十条”,但却手持“刘张两口子的钢鞭材料”反对着,声势浩大,情绪激烈。保与反的核心都是为了一个字:权!

所谓“十条”也者乃是为了尽快体现“四川很有希望”这条最新最高指示而需先行成立“四川省革命委员会筹备领导小组”(简称“省革筹”)的一张护身符是也。鉴于过往的“夺权”、“逆流”、“镇反”、“抢权”及“武斗”等等血的教训,各方已深知印把子及枪杆子的重要性,且深知“人的因素第一”,尤其深知支持本方的关键人物及本方领袖人物所占席位的多寡乃属第一重要。按名单排列,“省革筹”四人领导小组组长是张国华中将,他曾是进军西藏主力十八军军长,声名赫赫;第一副组长是梁兴初中将,他原任广州军区司令员,曾是四野林彪爱将,指挥的塔山狙击战尤为有名;第二副组长是刘结挺,他是从李井泉“牢房”中“挺身而出的”,曾任宜宾地委书记;成员张西挺是刘的夫人,曾任宜宾市市长,“受迫害”与“造反”的经历与其夫相同。这两口子都是因为“大搞夫妻店并一手遮天”才被毛的封疆大吏李井泉打成“反革命”的;而这一次却是因为毛的封疆大吏李井泉被毛打成了“反革命”,所以他俩就可在毛的股掌翻复之间,起来反“反革命”了。这个“文革”中的特殊句式,没有逻辑的逻辑,尤其是狗咬狗的混战与毛的战略需要就为这俩口子的东山再起提供了一个绝佳机会。但是,如果没有“红卫兵成都部队”及“重庆大学8.15战斗兵团”的最先鼎力相助,仍然陷身囹圄的这俩口子还是会与这个机会失之交臂的。然而,到了该摘桃子的时候,他俩却反水支持仍在高喊“坚决揪出带枪刘、邓、陶”的四川大学8.26”派及重庆“砸派”了,而“砸派总司令”邓长春正在叫嚣“组建百团兵力与54军决一死战,坚决打倒匪首白冰(军长)”了。这既激怒了成都军区也惹恼了重庆54军。那么,刘、张俩口子又是何时吃了这付豹子胆,竟会如此愚蠢呢?原来,他们背后站了一个人,名字叫江青。所以,刘、张俩口子已经没有退路了,只有孤注一掷了。

于是,一场血战不可避免了。舆论先行。一方高喊“坚决打倒叛徒刘结挺!”、“坚决扫除破鞋张西挺!” ,一时间,叛徒与破鞋的漫画立即布满成、渝两地,声势十分浩大,不乏黄色养眼之作,诸如张西挺与她的秘书、司机及警卫员睡觉等等;而另一派也不是省油的灯,他们高喊“张、梁、刘、张好干部,敌人反对我拥护!”、“紧跟毛主席,拥护红十条!”——完全抢占了制高点,具有俯射性的杀伤力。

这惹得“红成”派更加恼怒了。为了还点颜色,他们就在“牛鬼蛇神多如牛毛”的“撬杆”、“砸匪”中打主意,并很快选中并诱捕了“劳改释放犯”宋立本。不几日,名噪一时的亡命徒宋立本就被“红成小将”活活弄死了,弄的方式比猫玩耗子还要潇洒得多。据“兵团战报”载,暴徒们先是“下了宋的零件”(割掉鼻子及耳朵),继是“抽脚筋”(用杀猪刀及钳子操作),再是“放血”(用尖刀乱戳)并顺便割断舌头(因他还在喊“毛主席万岁!”——这口号哪有牛鬼蛇神喊的?!),最后是“放气”(即一刀封喉),然后就拖到夜空之下,在死者背上挖出一个碗口,注入桐油,置入灯芯,点燃后,即告“天灯”制作完成,据说燃了很久很久,风都吹不熄。(我尚未查到此灯的史料记载,只记得《三国演义》中的董卓被点过“天灯”,那是因为此人恶贯满盈,禽兽不入,天下皆恨)。

据有幸目睹宋立本这盏天灯的农民讲,在黄田坝附近的一块田坝里,一朵绿幽幽的鬼火好像燃了大半夜,由于初夏天气有些闷热,没有风,只觉得有一股股怪怪的臭气愈来愈浓,难闻极了,叫人说不出来有多难闻哟!你说烧瘟猪崽嘛,不像;烧死狗嘛,也不像;哪晓得是在点天灯哟,造孽哟!……有的老人讲,就是张献忠窜来立“大西国”嘛,把“川耗子”杀得血流成河么,也没点过天灯啊!

于是,一个文明古国,一方古蜀圣土,就在毛泽东推崇备至的历代“农民革命战争”杀戮遗产的基础上,把超兽性的野蛮总结成为“斗争哲学”并觉得“其乐无趣”之后,“文化大革命”就把这个绝对排斥仁政的“造反文明”推向了极至。在这个“文明” 的祭坛上,无辜的宋立本向他誓死保卫的毛主席作出了最为惨烈而无私的奉献。其实,他的家庭和历史,即使用毛时代的尺子来衡量,几乎也是清白的。一个出身于城市贫民家庭的小混混,只因性格刚烈,喜欢参加群殴,并在九眼桥的一次流血斗殴中,主动替某“大哥”承担了致人重伤的罪行之后,就被送到山中“劳教”了两年,回城时尚未年满十八岁。仅此而已。但,社会却排斥他了,不接纳他了,除了人世间的白眼外,就只有“劳教释放犯”的不变称谓。那年头都是这样的,因为劳改、劳教类似一个大染房,尽管二者最初还有点区别,劳改营地有高墙和铁丝网封闭,兼有机枪和探照灯把守,属敌我矛盾;而劳教营区则没有这种设施,据称是“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专门为五七年的右派量身定作的。但是,当毛认定“阶级斗争愈演愈激烈”之后,就像把右派擢升到地、富、反、坏“四类分子”之中,统称“五类分子”一样,劳改与劳教从此就没有明显的区别了。所以,凡经这个“无产阶级专政”系列配套机制,诸如各地大小牢狱、城市中的劳改及劳教工厂、山中的劳改及劳教煤矿、公路及铁路中的地质灾害频发地段(尤其是易发瓦斯的隧洞)等等特殊的“立功赎罪”的场地之后,以及为数最多的深山林场、农场和茶场等等地方“改造”之后,给他们身上染透的颜色乃是永远洗不掉的。毛时代劳改和劳教的基本功能不是对失足者进行向善教化,而是对他们的心灵与命运进行终身涂毒。民间对他们的习惯称谓是“山上下来的”,而且永远是各地公安派出所,居民委员会和治安保卫小组(简称“治保组”)的监管对象。这种“治保组”是广布于中国民间的一条条恶犬,它们是毛时代暴政吏治的一大创造,可把偌大一个中国都变成一个地地道道的大监狱。流年经月,宋立本心中积淀的怨恨早就变成了一个炸药包,迟早都会爆炸的。当时机终于来临时,当“造反有理”的声浪不仅令他做梦也想高呼“毛主席万岁!”时,而且,就在舌头被割断之前,浸在血泊中的人体已经高度残缺变形时,他也是仍在高着呼这句口号……尽管这入魔般地悲壮让他死得不如蝼蚁。

不过,人间还是记得宋立本曾在光天化日之下的最后绝唱。那是在皇城坝子召开的“全盘否定二月镇反”的十万人大会上,他用铁的事实揭露了丑陋的“白虎堂”阴谋,以及狱中的虐待与收买。所以,这个“成都街道工业造反兵团一号勤务员”持有的不变锋芒才令他的肉身被点了天灯,并顺便昭示了一个时代的文明水平。

二、最高指示与皇城坝子

宋立本的战友们一致表示的复仇决心令“省革筹”感到万分忧虑。全体货真价实的亡命徒打算抓“红成”的人来活剐或油炸了,有的还一再炫耀了自已的刀法,像剐兔剐狗剐田鸡一样,保证干得很利索。

眼看事态即将恶性扩大时,广播传出的“无产阶级革命派要实行革命大联合”的最新最高指示好像下了一场及时雨,不,简直就是灭火剂!使新来乍到的张国华、梁兴初两位将军终于松了一口气。在全城锣鼓鞭炮声中,两派都争相在皇城坝子蹦跳起了忠字舞,举着语录牌,唱着语录歌,场面盛大,景观感人,遂令在场的二位将军心生灵感:可否在此修建一座“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展览馆”并塑造一尊大理石雕像,从此把两派联合在毛主席的身边呢?

他们的这个想法立即得到各方各派和举城上下的一致拥护,并决定拆毁老皇城。

皇城是啥?皇城乃是老成都心脏地带人民南路广场上的标志性古建筑群落,类似北京的紫禁城。如今天府广场的前身历称皇城坝,它是明太祖朱元璋之子朱椿的蜀王广府所在地。1644年,张献忠称帝自立的“大西帝国”亦在此定都,当这个杀人如麻的千古一魔及其短命政权崩溃败逃时,即将宫阙付之一炬。在当年那场罪恶的乱世烈焰中,独有巍峨的明远楼幸甚免焚,另有石狮、城门洞及城楼尚未化成灰烬。清初,首任四川巡抚张德地在皇城残址上修建了贡院,为朝庭选拔人才。贡院的建筑规格与质量虽不及原来的宫阙辉煌,但仍然沿称皇城,它既是老成都不可或缺和遗忘的圣地,也是不容恶人玷污的文化象征。所以,当辛亥的共和旭日刚刚升起时,革命军特将清朝末代总督赵尔丰斩首于此,庄严宣告上下五千年的封建帝制,尤其是古蜀大地蒙受的血洗劫难,将从此结束。据史料记载,其时锦官城及周边的金温江、银郫县、双流及新都等城镇的鞭炮完全脱销了,以“湖、广填四川”的外来移民为主的川民们,在彻夜的爆竹声中彻夜欢庆,他们站在封建王朝留下的废墟上,深情地仰望着天边的共和旭日,梦寐着“耕者有其田”的安宁日子,响往着即将引领中国走向民主富强的“三民主义”,誓在“历无饥馑”的西川千里沃野之上首先绽放绚丽的民主花朵。可以这样讲:成都老皇城浓缩着并见证了明、清及中华民国以来太多太多的风云际会和惨绝尘寰的历史悲剧,具有极高的历文物价值,当属国之瑰宝。

但是,由于事关“红太阳”,事关比天上太阳更红更红的“红太阳”的“敬祝”问题,有谁敢对夷平皇城一事发出杂音呢?除非你不怕砸烂狗头!倘若当时真有一个不识时务者,即可堪称血溅轩辕的民族英雄。但,只有老天爷才敢默默喟叹中国已经没有这样的英雄了,中国几乎连一根骨头也没有了——在那时。你莫看那些自相残杀者一个个都是雄纠纠气昂昂的,其实他们都是缺失了思想的佝偻病患者,除了只会随声附合“心中想念毛泽东”之外,都只会被别人当作傀儡推去杀人,或被杀,即使他们玩出了不少超过张献忠的杀人花样。

1967年6月6日,在成都军区的支持下,以“红成”为主的成都地区革命造反总部(简称“地总”), 就在皇城坝举行了异常隆重的破土奠基典礼,其中最为壮观的一幕莫过于挥着海洋般的小红书蹦跳着的忠字舞,尤其是小脚女人方阵蹦跳的忠字舞——比之当年张献砍下三百双“三寸金莲”为“大西国”点燃的“莲花灯”,那昔日的小巫也只可算作仰望今日之大巫了——历史进步了……

同日同时,由刘、张两口子支持的“川大8.26” 和“成都工人兵团” 则用枪声勒令“地总” 立即停工,并以“誓死杆卫”的名义不准对方抢去这份“三忠于”(即无限忠于毛主席、无限忠于毛泽东思想、无限忠于毛主席革命路线)的头功。于是,很像一条条吱吱发响的引信子,在积淀着历史血泊的皇城坝子上,和邻近的大街小巷中,武斗就随之不断了,而且且步步升级……

凭籍着“文攻武卫”(江青语)和“小青年喜欢玩枪”(毛语),以及其它赞美杀戮的表态,诸如副帅林彪的“好人打好人,误会;好人打坏人,活该!”等等,双方就把各自抢来的,或“抢来”的步枪、卡宾枪、冲锋枪、机枪、迫击炮及手榴弹等等,扛到皇城坝子来了,在高音喇叭的尽情咒骂中,着实“玩”了一个够。傀儡们为了用血腥与野蛮争相向着同一个人表白忠心,抢下头功,很快就把一场丑陋而邪恶的现代宗教战争定格为永恒的卑鄙与无耻:类同争食“活佛”屎尿的宗教徒,在卑贱的虔诚与愚昧之中完全丧失了做人的尊严。于是,在这场血流难止的皇城坝子的争宠战役中,以及涉及争宠的各个战区里,那就活该百姓遭殃,任其民怨沸腾了。从此,母哭子,子哭父,妻哭夫的景象就与战火硝烟结伴相行,迅速笼罩四川全境,包括人迹罕至的横断山区和高寒草原……

在上述始料未及的情势下,张、梁两将军的灵感与决定已完全无济于事了,全川各地都在忙于“文攻武卫”了。自空前有趣而壮观的重庆“红港海战”暂告段落后,战事的焦点已渐渐移到了宜宾和泸州沿江一帶。由于这两市(尤其是宜宾)乃是刘、张两口子的发迹地与落魄地,故江青称之为“解决四川问题的突破口”,遂使战事在川江两岸进行得异常惨烈……

俟至1968年5月四川省革命委员会成立后,才在“革委会”的统一领导下进行了“万岁馆”的重新选址与规划,并更名为“毛泽东思想胜利万岁展览馆”,但仍然简称“万岁馆”。此次初选的新址已挪出了皇城坝子,拟敬建在人民南路四段省博物馆内。这令心存良知的人们偷偷高兴极了——皇城可望幸存了。但天有不测风云,正当同年11月5日隆重誓师动工时,却不知哪帮王八蛋竟抢先发出了这样的抗议:

“选址是大是大非的事情!把万岁馆修在南郊,偏离市中心,不仅使革命群众参观不方便,而且更为严重的是把毛主席塑像规划成坐东朝西,在方位上存在严重的政治错误!”

此论一出,朝野皆惊。呜呼,明初的明远楼和清初始建之贡院楼——咱巴蜀心脏上的老皇城——又是在劫难逃了!

紧接着,张、梁、刘、张等人于11月28日赴皇城现场再度审查了敬建设计方案后,当即指示道:

“要突出光耀无际的毛泽东思想。要庄严、宏伟、气势磅礴!”(《工地战报》)。该小报又称:

“这一光耀万代的宏伟建筑,将是全省最高最大的建筑,全川7000万军民都为这项伟大的敬建工程欢欣鼓舞!连日来,许多单位和部门的革命职工敲锣打鼓前来请战。守卫在边防哨卡的解放军战士,战斗在工厂和农村的工人和贫下中农,纷纷写信、发电报,万分踊跃地要求为敬建工程贡献力量,以表达对最敬爱的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四无限’ :无限热爱、无限敬仰、无限崇拜、无限忠诚!” 。

1968年12月1日上午(请历史记住这个日子),皇城古建筑群落就在阵阵巨大爆破声中灰飞烟灭了。当月3日《工地战报》(第4号)对此举用了通栏红色标题《红心奋勇摧毁千年城堡 赤胆全为敬爱领袖毛主席》作了如下描述:

“本报讯 12月1日上午,旧皇城大门洞的左右两侧写着‘奋起毛泽东思想千钓棒,彻底砸烂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李井泉及其同伙的独立王国!’、‘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红旗,高标准高水平高速度完成敬建工程!’的大幅标语。工人们怀着对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深厚阶级感情,把刘少奇、李井泉两个害人虫扎成草人,推进他们的坟墓旧皇城洞内。报警器一声鸣,这个相传三国时代(?)的皇城旧址,明、清重修,李、廖死党搞独立王国视若珍宝的皇城,彻底土崩瓦解,永世不得翻身。顿时,观看的数万革命群众欢呼雀跃,高呼:毛主席万岁万万岁!”

《工地战报》又讯:“12月12日上午,在铲平的皇城旧址上,又一次举行了3万人参加的‘三忠于’ 誓师大会。接着,10部挂着忠字礼花的打桩机同时开动,场面极其壮观。”

《工地战报》再讯:“在敬建过程中,施工单位边施工边开批判会。天天例行‘早请示、晚汇报’ 。凡开批判会时,就会把稻草人刘少奇、邓小平、李井泉等投入烈焰浓烟中,顿时口号震天,并向毛主席画像举出一片小红书,信誓旦旦:‘为了向您敬献忠心,我们可以牺牲一切!’ ”

经“昼夜奋战”后,毛的巨型雕像过了1969年元旦不久即基本竣工,尺寸颇有考究,“四川日报”为之作了详尽介绍,其核心内容是:正方形基座投影边长7.1m是象征中共生日 ;基座四面各7朵葵花则象征(当年)四川7000万人民(不含地富反坏右等阶级敌人) 心向红太阳;四面的三层台基则象征马克思主义、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三个里程碑;毛大理石雕像高12.26m,则象征他面世的月份和日子。可谓匠心独运。

再经“昼夜奋战”后,“万岁馆”终于在1969年国庆前夕落成。馆与雕像相得益彰。馆前正门大厅的四根花岗石圆柱颇有力度,高高地支撑着象征光焰无际的弓形横梁,守望着雕像的后背与屁股,以示“四无限” 。若从天上鸟瞰,“万岁馆”的整个平面布局是一个“忠”字,主体部分呈“中”,当中一竖是东方红展厅,毛像基坐周边检阅台构成“心”字,其像恰是“心”中一点 。匠心缜密之极。

据报载及广播讲,在毛像及毛馆的整个敬建过程中,“不仅省内轰轰烈烈,而且波及到省外。为做毛主席像的模具,从河南调集30吨石膏粉时,三门峡市作了总动员,郊外农民踊跃拉架车赶马车,仅半天就全部汇集到火车站。按当年铁路运输规章,所需车皮须先由成都铁路局向铁道部申报,再由铁道部研究批转给郑州铁路局,然后经该局最后批转给洛阳分局。在通常情况下,获准安排再快也需一两月。但此次不仅一反常规,货到启程,而且还是锣鼓喧天,小脚老奶奶们也赶来大跳忠字舞,欢呼送行。另外,省内宜宾地区向‘万岁馆’敬献了大量珍贵的楠木和白果木;雅安地区则在宝兴县大量爆破开采白色大理石(该县是大熊猫主产地,现为重点保护区—作者),专门修路运到云南省去加工打磨,然后由成昆铁路运回成都。”

另“据不完全统计,来‘万岁馆’参加义务劳动的单位约有170个,人次则无法统计。日日只见红旗招展,干劲冲天。”

“万岁馆”于1969年10月1日正式开馆,首展主题名为《打倒新沙皇!》。二展主题待定。

在开馆前夕,川报及川台总结性地盛赞道:“广大革命人民一旦具有威力无穷的毛泽东思想后,就会化作一颗威力无穷的精神原子弹,足可创造一切人间奇迹!”其具体例证之一是:“在声声爆破之后,仅半月就完成了通常需半年才能完成的破四旧折除任务。” 之二是:“不到一年时间就建成了这一光耀万代的宏伟建筑!” ——当然,这力量的源泉也同不断焚烧刘少奇、邓小平、李井泉等稻草人代表的“反革命修正主义的深仇大恨”不无关系,就不知这三人的魂魄化作浓烟登上了几重天……

三、“万岁馆”风云及趣闻小记

无论好歹,这个功盖千秋帝业的“万岁馆”还是留下了不少遗憾的,而且与日俱增着——尽管各路劳动大军可在猎猎旌旗的率领下,很快就在皇城大坝子上空写出了破坏二字,也绝对超过前人张献忠对皇城建筑群落的焚毁,并很快为另一位也是从延安走出来的人树立起了末代皇帝的空前威严,但是,难料的世事却不断地令头头脑脑们感到十分尴尬了,令他们十分(不是九分)地难以应对。例如——

1971年9月13日,恰过春秋二载,谁知毛的最最亲密的战友,上了党章的接班人,一直受到举国“敬祝身体永远健康”的那个副统帅,竟会叛正帅而飞向长天“叛逃”,摔死在异域大漠了,这就十分(不是九分)地令人犯难了,因为题刻在毛像基座上的“伟大领袖伟大统帅伟大导师伟大舵手毛主席万岁” 一排金光闪闪的颂辞就显得十分难办了。经反复研究后,还是决定首先把基座封闭起来,赶紧悄悄把字刮掉。当此事尚未完毕的时候,属于上了“贼船”的梁兴初将军已是不知下落了。又如——

从毛像站立的头天伊始,它的两只大耳朵就成了麻雀窝,宽阔的脑门子与更加宽阔的两个肩膀不仅成了燕子与鸽子的最佳休憩地,而且还成了鸟儿们滥施粪便的理想场所。小精灵们常常把圣上的尊颜弄得丑不堪言,话像川戏变脸。为了堵住这个降自冥冥中的天嘲地讽,每年只好等到春燕带上儿女们飞走之后,就搭起铁架,围个实实严严,为它挖耳,为它洗脸,为它洗澡,就像如今保护天安门“纪念堂”的腐尸不致更加腐烂。与当初相比,好在如今还是省去了“三忠于”、“四无限”、烧草人和忠字舞等等仪式。其实,改革开放后,四川省府及成都市府的历届领导班子却忽略了一项巨大的潜在商机。

试想想,倘若再现当年图腾场景,定在每年12月26日,可肯定超过各地身着汉服或唐装的人文景点,会招徕更多的旅游团队。我认为当下为时未晚,无妨试试。我就替你们先打一个广告了,说不准这个图腾景观还会渐渐与英国白金汉宫的古典换岗仪式相媲美,换得大把钞票的,关键是要操作得当并防止落入个人腰包。近年来还有一条好消息,毛的耳窝里已经没有麻雀窝了,曾被他极端憎恨而未在“大跃进”彻底消灭的“四害”之一的小麻雀们,不知咋的,仿佛一夜之间,竟霍然从四川盆地消失了,据说牠们都迁陟到了川西高寒草原,宁愿在秃鹫的捕杀中与严寒中生息繁衍,而不愿留在祖祖辈辈的生息地了。这是为什么?简直是个谜。后经南充师范大学生物系专题组苦苦追踪数年研究后,才得出了一个十分惊人的结论:是农民们对稻田滥施的农药毒杀了不少小精灵,最终才把牠们赶跑了,尽管并无恶意。可惜这条喜讯来得太迟了,未能为 “大跃进”中的“除四害”增添一抹靓色,只替圣上免却了耳窝之痒。仅此而已。

四、关于“万岁馆”的终极功能

近四十年来,无论哪个节日(包括毛泽东横空出世的12月28日),不知啥原因,从未有人在他脚下献过鲜花、敬过香火(尽管他还有不少虔诚的老粉丝及盲从的新粉丝)。他在风吹雨打中显得十分孤独,站得也很辛苦。而他身后的“万岁馆”么,即倾净当年全川财力民力鼎立起来的这座“光耀万代的宏伟建筑”么,自改革开放后,已变成了综合性的啇品市场了,或举办全国啇品交易会,或作年货选购中心,热闹非常,尤其在每年春节前半月,可谓人潮如织,决不逊于“敬建”时的忠字舞和焚烧稻草人。每当街坊邻里年年相互口邀“快去万岁馆”时,只是为了在令人看得眼花缭乱的货物中,尤其在丰盛异常的“进口货”中,挑选称心的年货而已,诸如峨眉、青城、天台、西岭及龙门等各地山区前来展出的老腊肉等等,但已无丝毫政治含义了,尽管穹顶及壁头上的红星、画像及各条“万岁”还在。

不过,在像、馆之间,尤其在十多公尺高的塑像前,与政治有关的事件还是有过两次的,一次是1989年5月中旬至6月上旬“反官倒、争民主”的各校学生示威与绝食静坐;一次是1997年2月19日邓小平去世后的自发悼念活动……

悖论仍在如今的“天府广场”纠结着,与邻近的“辛亥保路运动纪念碑”牵出了一串长长的问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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