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中山在革命的起始阶段,曾将当时中国的司法,比喻为希腊神话里国王奥吉亚斯的“牛圈”,养了3000头牛,30年从不打扫,粪秽堆积如山。实际上,中国的皇权专制地主小农社会也是这样的“牛圈”。辛亥革命胜利得快,代价小,自然难以一下子清除奥吉亚斯“牛圈”中的全部“粪秽”。
辛亥革命结束了长达两千余年的君主专制制度,使中华大地上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巨大政治变革,这是了不起的事件。但是,从武昌起义到南京临时政府成立,中华民国诞生,前后不过80多天,3个月不到。(如果从兴中会成立算起,也不过17年。)当年,改良派吓唬说,中国革命会像法国革命一样,动乱百年,“伏尸百万”。当时在清廷内阁承宣厅办事的许宝蘅根据历代江山鼎革的经验估计,中国人口将大为减少。他说:“世变至此,杀机方动,非生灵涂炭,户口减去三分之二或四分之二,不能安宁。”孙中山本人也曾估计,革命大约要30年才能成功。但是,辛亥革命的胜利出奇地迅速,而且,代价也很小,并没有出现大量死人、血流成河的恐怖场面。用孙中山自己的话来说,就是“太过迅速、容易,未曾见有若何牺牲及流血”。(《孙中山三赴纽约》,《近代史资料》总第64号)
这种情况,不仅表现在全国,而且突出表现在武昌起义后的各省。总观武昌起义至南京临时政府成立的全过程,除了清兵南下,革命党人展开汉阳保卫战,以及江浙联军进攻南京,打得较为激烈之外,没有发生旷日持久、胶着难分、牺牲惨重的战斗和战役。
何以会出现这种状况呢?
腐烂透顶,培养了大批掘墓人
满洲贵族入主华夏大地,靠血腥的杀戮和严酷的压制建立统治秩序,本来就缺乏正当性与合理性。康、乾两代,虽然出现过一时的兴隆,但汉族群众的反抗潜流一直绵延未息。康、乾以后,清廷虽然还维持着强大帝国的架势,但正如《红楼梦》所云,“内囊却也尽上来了”。道光以后,腐朽日甚,加之列强入侵,满洲贵族唯知割地赔款以求苟延,其统治就更无正当性与合理性可言。1898年,康有为、谭嗣同、梁启超等掀起维新运动,这本来是一个挽回人心的好机会,但是,维新运动不旋踵间即遭镇压,这充分表现出满洲集团的腐朽与顽固,浇灭了人们心中的改革希望。鸦片战争前夕的思想家龚自珍说过:“一祖之法无不弊,千夫之议无不靡。与其赠来者以劲改革,孰若自改革。”清廷既然拒绝体制内温和的“自改革”,以强力为特征的革命运动——体制外的“劲改革”必然顺势而起,日益发展、壮大。清政府已如风区危楼,稍加外力,就会散架垮塌。
应该承认,清廷实行新政虽然旨在巩固满洲贵族的统治,但其中有两项举措的结果违反其本意,培养了大批清朝统治的掘墓人:一是向国外派遣留学生,在国内创办新式学堂,培养出数以百万计的新型知识分子。这批知识分子具有和传统知识分子不同的知识结构,自然地倾向或易于倾向民主、共和的新制度;另一举措是训练新军,培养出二三十万掌握新式武器的士兵,他们受过新式学堂教育,和传统的旧军不同,易于接受新思想。革命党人利用这一条件,在新军中做了长期、深入、细致的宣传和组织工作,借矛夺盾,使这支军队逐渐变质。后来的历史证明,推翻满洲贵族统治的主要是这两种社会力量。
争取列强中立,减少阻力
当时,革命党人的任务是推翻以满洲贵族集团为代表的君主专制制度,建设崭新的民主主义的共和政体。但是摆在中国人民面前的还有另一个敌人,这就是鸦片战争以来长期侵略中国的列强。
人们不可能用两个拳头同时打击两个人。假如革命党人在进行反对清朝统治的民主革命的同时,又进行反对帝国主义列强的民族战争,势必两败俱伤,各无所成。因此,革命党人决定争取列强中立,以便集中力量,先行打击并推翻清朝的君主专制统治。1897年,孙中山在伦敦和英国人柯林斯合作发表《中国的现在与未来》时,就向世界宣布:“目前我们所需要的援助,仅是英帝国以及其他列强善意的中立。”这可看作是孙中山最早的对外宣言。1905年,同盟会成立,革命党人创办《民报》,将“要求世界列强赞成中国之革新事业”列为“六大主义”之一。这可看作革命党人正式的对外政策宣示。当然,革命党人明白,要求列强“臂助”中国革命几乎不可能,因此退而求其次,要求列强保持中立。胡汉民分析美国独立和日本明治维新时期的前例,认为只要革命党人的行动遵守国际法就有此可能。同盟会成立后,革命党人制定《革命方略》,其《对外宣言》声称:中华革命军“对于友邦各国益敦睦谊,以期维持世界之平和,增进人类之福祉”,《宣言》共七条:
一、所有中国前此与各国缔结之条约,皆继续有效。
二、偿款外债照旧担任,仍由各省洋关如数摊还。
三、所有外人之既得权利,一体保护。
四、保护外国居留军政府占领域内人民财产。
五、所有清政府与各国所立条约,所许各国权利及与各国所借国债,其事件成立于此宣言之后者,军政府概不承认。
六、外人有加助清政府以妨害国民军政府者,概以敌视。
七、外人如有接济清政府以可为战争用之物品者,一概搜获没收。
以上七条,前四条承认列强的既得权益,后三条防止革命发动之后,列强支持清政府。这七条方针后来虽有过某些改动,但始终是革命党人处理对外关系的基本原则。
武昌起义后,湖北军政迅速发布《刑赏令》,规定“伤害外人者斩”、“保护租界者赏”、“守护教堂者赏”等条。12日,军政府依照同盟会《对外宣言》的基本精神照会驻武昌各国领事,保证清政府此前与各国所订条约继续有效,赔款外债,继续承担,同时宣布保护在华外人财产。照会发出后,军政府又派人分访各国领事,要求承认革命军为交战团体。这些措施和政策,迅速发挥了使列强安心的作用。
在华外国使节和各国政府密切注视武昌动态。10月11日、12日,美国驻华代办卫理连续报告美国政府,“那里的外国人被认为是安全的,因为革命党人有意避免攻击外国人”。13日,美国国务卿诺克斯向塔夫脱总统报告说,这是“中国发生自太平天国革命以来最严重的叛乱。迄今外国人的利益一直受到悉心尊重,这就将这次革命与以前的革命区别开来,并表明了领导层的智慧,努力避免外国干涉的危险”。14日,美国国务院远东司司长兰斯福德?米勒提出五点政策建议,其中第三条为:“在中国各派之争中保持中立”,第四条为“反对各国单方面进行军事干涉”。
1911年10月,孙中山接见法国记者,声称此次革命专对满清,其思想、理论均来自西方文明,“无论立宪主义、自由主义,皆借取于英、法、义、美诸国”,不会发生外交上的“意外冲突”。(《驻美使馆书记生周本培报孙中山与法记者谈话记录》,《历史档案》1985年第1期)此后,他陆续访问美、英、法各国政界人士,争取理解和同情。11月16日,孙中山致电上海《民立报》,声称“已循途东归,自美徂欧,皆密晤要人,中立之约甚固”。
革命道路不会是笔直的,也不是在任何情况下都以越坚决、越强硬为好。为了达到革命的总目标、长远目标,在某些时期、某些方面可以有某种妥协、让步,提出某些权宜性的政策。以孙中山为代表的革命党人之所以革命,重要目的在于救亡,争取中华民族的独立和自主。他们在辛亥革命时期对列强做了某些让步,但推翻清廷,时移事迁之后,他们就逐渐提出了废除不平等条约以至反对帝国主义的口号。这说明,他们当初的对外政策是一种“权宜之计”,目的在于减少阻力,而不是革命派的软弱性的必然的本质流露。
1906年,革命派与改良派辩论时,梁启超曾经提出,民气如火,一旦进行,各地难免会发生闹教案、杀西人一类举动,列强就会出兵干涉,实行瓜分。一旦打起来,列强船坚炮利,中国人不可能和洋人相抗,其结果必然是四万万人被杀尽,至少也将沦为牛马。革命派则认为:当时的列强之间已经形成了一种“均势”,“互相牵制而莫敢先发”。如果革命仅限于国内问题,排满而不排外,或者,是一种“正当的排外”,“善守国际法”,列强将会保持局外中立。辛亥革命的事实证明,革命派的估计和分析是正确的。当然,他们不会也没有想到,列强在武力干涉之外,还会采取其他的干涉形式。
百年前的“统一战线”法宝
戊戌变法失败后,康有为哀悼死友,憎恶慈禧,又系情于被软禁的光绪,曾企图走上武装抗争道路:一是向外国借兵,一是在国内组织力量,发动起义,使光绪复辟,重回政治中枢。他最初寄望于两广地区的士绅和会党,后来则寄望于在两湖地区活动的唐才常。从上书、请愿发展为武装起义,康有为和以孙中山为代表的革命派走近了一大步。但康有为感念光绪知遇之恩,始终不愿和革命党人合作。唐才常的自立军起义失败后,康有为觉得武装起义的方式牺牲太大,“自是不敢言兵”,一心一意经营保皇会。
梁启超思想较康有为活跃,变迁也快。戊戌变法失败后,他的思想出现向民主共和发展的新趋向。曾联络部分同人与革命党人合作,从而赢得孙中山的好感。1900年,梁启超访问檀香山和美洲,孙中山热情地为他写信介绍。但梁启超求稳怕乱,对光绪余情难断,又受老师康有为的影响和控制,终于难以走上革命道路。他力图调和革命与改良、民主与“保皇”的矛盾。1902年,他创作小说《新中国未来记》,设想在中国建立“大中华民主国”,以光绪皇帝为第一任总统,然后逐渐从汉族中选举第二任总统。他把这种方式称为“名为保皇,实则革命”,认为这种方式易于实行,事半功倍。到檀香山后,当地兴中会会员受到影响,纷纷改换门庭,加入保皇会。继至美洲,保皇会也大为发展。檀香山和美洲都是孙中山的根据地,兴中会会员大批“变节”使孙中山大为恼火,立即撰文,大批“保皇”理论,力图消毒。
1900年,国内立宪运动兴起,海内外的改良派合流,逐渐掀起国会请愿运动。在这一运动中,逐渐形成以制定宪法、召开国会为主要诉求的立宪派。清政府一面镇压,一面顺应时势,允许各省成立咨议局。这样,国内的政治运动取得了部分合法性,立宪派士绅也取得了发表意见,参政、议政的平台。在这一情况下,部分革命党人遂与立宪派合作,表达政治诉求,藉咨议局掩护自身的活动。
权力从来是政治斗争的核心问题。1905年以后,清政府虽然下诏预备立宪,开始实行部分政治体制改革,但是,满洲贵族不想真正让出权力。1911年,清政府宣布成立皇族内阁,将权力更多、更紧地控制在皇族手里,同时加紧镇压国会请愿运动。这些举措激怒了立宪派,增强了部分开明官绅的离心倾向。他们中的部分人由于对清政府的绝望而同情甚至支持革命。这就为革命党与立宪派以及部分开明官绅的合作创造了可能。
革命党是革命的倡导者,立宪派是地方开明士绅的代表。二者结合,就构成了足以左右形势的力量。武昌起义,由作为革命党人代表的士兵发动,由作为立宪派首领的汤化龙支持和襄助。嗣后,各省相继独立,在这一过程中,立宪派分子如湖南谭延闿,开明的地方官吏如江苏程德全等,都发挥了积极作用。四川独立后,成都社会秩序一度陷入混乱。自同盟会会员、原陆军小学堂监督尹昌衡被推为四川军政府都督,立宪派的罗纶被推为副都督后,成都局势便趋于稳定。
1912年1月,广东曾发生部分同盟会人仇杀“保皇党”事,章炳麟致函孙中山,要求给予当年的保皇党以自新机会。孙中山立即致电陈炯明及各省都督,声称“今兹南纪肃清,天下旷荡,旧染污俗,咸与维新。法令所加,只问其现在有无违犯,不得执既往之名称以为罪罚。”显然,在革命高潮中,或在大局底定之后,对旧时的敌对者持“咸与维新”,既往不咎的政策有助于使“海隅苍生,咸得安堵”。(《孙中山全集》第2卷)
统一战线就这样形成了。
如何避免大规模的流血牺牲
在清末新政中,袁世凯卓有成绩。武昌起义爆发,清政府于窘迫无奈之际,再度起用袁世凯,赋以大权。11月1日,奕劻皇族内阁总辞职,袁世凯出任内阁总理大臣。一时间,袁世凯成为一身系天下安危的重要人物。他一面调派自己掌握的北洋新军三万多人南下进攻革命党人,一面派人到武昌谈判,进行收抚。
武昌的革命派认识到袁世凯和满洲贵族之间的矛盾,一开始就想利用这一矛盾动员袁世凯反正。11月9日,黄兴致函袁,建议他以华盛顿、拿破仑之资格,出面建华盛顿、拿破仑之事功,直捣黄龙,灭此朝食。黄兴表示,只要袁做到了,全国各省人民都将“拱手听命”。11日,袁世凯的代表刘承恩、蔡廷干到武昌谈判,宋教仁建议袁“转戈北征”,声称“将来自可被举为大总统”。胡汉民认为袁世凯居心叵测,首鼠两端,孙则表示:袁世凯虽不可信,但利用他推翻清廷,“胜于用兵十万”,“纵其欲继满洲以为恶,而其基础已远不如,覆之自易。故今日可先成一圆满之段落”。胡汉民为孙中山的远见所折服。
战争是手段,而不是目的。孙中山发动武装起义,目的在于推翻君主专制制度,建立共和政体。倘使和平手段可达目的,自无使用战争手段之必要。
1911年10月20日,孙中山远在纽约,听说广东革命党人准备进攻广州,为避免大规模的“流血”,就曾致电两广总督张鸣岐,命他“速率所部反正,免祸生灵”。孙中山在这里提出了一条重要的原则,值得人们尊重、记取。革命的终极目的是解除人民痛苦,为人民造福,自然,在可能条件下,要尽量减少革命或战争给予人民的苦难。1912年1月4日,孙中山复电袁世凯,重申上述原则,电称:“文不忍南北战争,生灵涂炭,故于议和之举,并不反对。”“倘由君之力,不劳战争,达国民之志愿,保民族之调和,清室亦得安乐,一举数善,推功让能,自是公论。”当年,革命党人与袁世凯议和,迫使清朝皇帝退位,避免了一场旷日持久的恶战,极大地降低了流血、牺牲和破坏的烈度,使中国的政体平稳转型,自然有其积极意义。
清朝皇帝退位了,民主共和制度建立了,这是辛亥时期革命党人为中国历史所建立的伟大功绩,也是孙中山为中国历史建立的伟大功绩,值得永远纪念。但是,孙中山说得很清楚,只是“先成一圆满之段落”,“段落”不是文章——他只是为“振兴中华”这篇大文章开了个头,写好了第一段。
孙中山在他革命的起始阶段,曾将当时中国的司法,比喻为希腊神话里国王奥吉亚斯的“牛圈”,养了3000头牛,30年中从不打扫,粪秽堆积如山。实际上,中国的皇权专制地主小农社会也是这样的“牛圈”。辛亥革命胜利得快,代价小,自然难以一下子清除奥吉亚斯“牛圈”中的全部“粪秽”,中国的面貌也难以一下子焕然大变。所以,中山先生80多年前的遗言“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今日仍有重读之必要。作者系中国社会科学院荣誉学部委员、近代史所研究员 来源: 《同舟共进》2011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