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包括我的《朱熹及其理学》《朱熹学术思想四论》《王阳明及其心学》以及研究旧时所称“王学左派”的《泰州学派》等四种著作,附录在不同时期写过的几篇文章。读者会奇怪,杨天石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汉语言文学专业的文学专门化。怎么会研究中国古代思想史呢?
不错。我自幼爱好文学,爱写诗,进入文学专门化后,也老老实实地在研究唐诗,特别是“三李”中的李白、李商隐两家。李商隐以写《无题》而大多为朦胧的爱情诗著名,但是,在他为中唐作家元结(次山)的文集作《后序》时却说了句:“孔氏固圣矣,次山安在其必师之列耶!”自汉武帝独尊儒术以后,孔子即被尊为“大圣”,成为学子、文人们必须尊崇的偶像。可能当时有人批评元结“不师孔氏”,这在普遍“尊孔”“崇孔”的时代,是个非常严重的问题。李商隐却不以为然,勇敢地站出来为元结辩护。李商隐还写过一篇《上崔华州书》,其中竟然说:夫所谓道,岂周公、孔子者所独能耶?盖愚与周、孔俱身之耳!”“愚”,就是“余”,李商隐自称。真是不得了。李商隐认为自己与周公、孔子的身体一个样儿,“俱身之耳”!同是两个眼睛、一张嘴,两个耳朵。周公、孔子所能,我李商隐也能。何其狂妄!但是,在这貌似狂妄的语言里,却包含着一个朴素的真理——人人起点相同,生而平等,表现出李商隐思想的卓越特识。尽管他没有系统的长篇大论,但是,我仍然尊他为“王充以后又一人”。
研究李商隐等作家,使我认识到,研究文学史,必须懂得思想史,懂得哲学史。于是我便阅读侯外庐先生领衔挂帅写作的名著——多卷本《中国思想通史》,更进而精读《马克思、恩格斯两卷集》和列宁的《唯物主义和经验批判主义》等书,对思想史和哲学史下起功夫来。在此同时,我开始阅读宋明道学诸大家的著作。由于宋明理道和佛学,特别是和禅宗的关系很深,我便开始学习和研究佛学。当时,哲学研究所研究员吴则虞教授正在编辑《中国佛教思想文选》,但因年纪大,患高血压卧病在床。他家住西单劈柴胡同,离我在宣武门内西拴马桩的家很近。我那时正在和平门外的北京师范大学第一附属中学当语文教员,时值“文革”,不上课。我便自愿当他的助手,帮他抄佛经。
1970年8月23日,中共中央在庐山召开九届二中全会。林彪、陈伯达、吴法宪、邱会作、叶群等在会上鼓吹“天才论”。31日,毛泽东针对陈伯达所编《恩格斯、列宁、毛主席关于称天才的几段语录》,写了《我的一点意见》。其中毛泽东问道:“人的知识(才能也属于知识范畴)是先天就有的,还是后天才有的,是唯心主义的先验论,还是唯物论的反映论,我们只能站在马列主义的立场上,而决不能跟陈伯达的谣言和诡辩混在一起。”会后,学术界,特别是哲学史界普遍展开对唯心主义先验论的批判。明朝的“心学”大师王阳明认为人的道德观念是人心固有的,即所谓“良知良能”,因而被认为是中国先验论的典型代表。当时的北京中华书局想找人写一本王阳明,批判先先验论,找来找去找不到,记得仿佛是我大学时代的同学陈铁民君的推荐,中华书局便来找我,那时我正研究王阳明,便欣然应邀。尽管我那时教两个班的语文课,似乎还兼班主任,我仍然以很快的速度写出了五万余字的初稿,中华书局也以很快的速度审读,以致连明显的错字都未及校正,便匆忙付印出版。初版就印了三十万两千册。“文革”期间无书可出,出版业普遍凋零。《王阳明》的出版得到社会的关注和读者的欢迎,我收到许多读者的鼓励来信。
《泰州学派》的创始人王艮出身低微,父亲是煮盐的“灶丁”,王艮本人幼时也参加过煮盐劳动,因家贫辍学。后来师事王阳明,创立学派,弟子有四百八十余人之多。其中有些人出身贫贱,如林春,是王艮家的童工,长大以织草鞋为生。朱庶,是樵夫。夏廷美,是农民。韩贞,是烧制砖瓦的窑工。这一派人认为“百姓日用是道”,其教学特点是以“日用现在指点良知”,即以人们日常生活的现成例子,说明人的道德观念是天赋的、人心固有的。因此,这一学派一度被哲学史界哄抬,称为“王学左派”。我出生于江苏省兴化县戴家窑,是韩贞其人故乡韩家窑的南邻。家父杨退安从韩贞的后人手中借到韩贞的作品《韩乐吾诗集》,说是诗,其实不过是有韵的讲学语录。其内容为禅宗六祖慧能的《壇经》和道家思想的混合体。他主张“性空”,“万理具在人心,人心本有天则”,反对人的实践活动,甚至连人的思维、语言活动也反对,主张“不识不知”,“坦然寂静”,又主张“顿悟”“胸无一物”。在生活态度上则主张与世无争,淡泊自然。1569年,苏北里下河地区大水,人民生活困苦,“汹汹思乱”,韩贞奉县令指派,驾船巡游,宣扬“养生活计细思量,切勿粗心错主张。鱼不忍饥钩上死,鸟因贪食网中亡”,因此老百姓虽卖妻鬻子,始终安定不乱。韩贞去世后,皇帝赐以“东海贤人”匾额,为之树立了高大牌坊。这些地方,完全看不到泰州学派的人民性、进步性和“异端”色彩。我将韩贞的思想写成文章,寄给《光明日报》的《哲学》专刊。该刊改题为《韩贞的保守思想》发表。
韩贞一文发表后,我产生了进一步研究泰州学派创始人王艮的念头,写成《关于王艮思想的评价》一文。该文和当时的哲学史大家侯外庐、嵇文甫、吕振羽、杨荣国等人完全唱反调。例如,他们认为是唯物主义,我则认为是唯心主义;他们认为是叛逆,我则认为宣扬退让、妥协、驯服,是奴隶道德的鼓吹者。等等。我将文章寄给当时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部管理的刊物《新建设》。我的大学同学谭家健君当时在该刊当编辑,他请侯外庐先生亲自审阅。此文虽与侯先生等完全唱反调,但侯先生不以为忤,相反却表示:此文是讲道理的,可以发表。事后,他并指示,调我进历史研究所思想史研究室,直接在他领导下工作,理由是:我当时虽然是中学教师,但将来一定会做出成绩。
由于《韩乐吾诗集》此前不为世人所知,因此侯外庐的两位大弟子、历史研究所的专家李学勤和杨超亲自到师大附中来向我借书,其研究曾被毛泽东夸为“凤毛麟角”的北京大学哲学史大家任继愈先生,也写信来婉辞商借。任继愈先生在借到该书后,写作《中国哲学史》第三册时全部接受了我关于泰州学派的观点。
《泰州学派》一书于1980年10月由北京中华书局出版。书中,我不仅考察了王艮及其族弟王栋、次子王襞的思想,而且考察了晚明的几个具有怪异色彩的人物,例如颜钧、罗汝芳与何心隐,他们提出“制欲非体仁”论,主张人首先要从正面去体察道德观念,而不是如朱熹、王阳明等道学家那样提倡“制欲”,一心一意地“去人欲,存天理”,所谓“省、察、克、治”以及“主静”、“持敬”等一整套内心修养方法都用不着。何心隐甚至提倡“育欲”,培养人的“聚和合族”的欲望。这样,他们的思想就被视为“鱼馁肉烂,遂复非名教所能羈络”(《明儒学案》卷三二)。这几位,在哲学史、思想史上很少被人谈到。此外,我还研究了真正的道学家耿定向对于真正的“异端”思想家李贽的反扑。因此,我的书可以说是第一本研究泰州学派的专著。不幸的是,知道该学派的人实在太少,所以第一版只印了3900册,和《王阳明》印数的落差实在太大了。
中华书局的责任编辑包遵信人长得又小又矮,人称“小老包”。他研究中国哲学很深,活动能力又很强,提议编《中国哲学》,以书代刊,由三联书店出版。前后出过过二三十本。承他高看,邀我和李泽厚加入编委会,并且代他主持“资料与回忆”专栏。他对我说“外老”(侯外庐的敬称)对李泽厚和你加入编委会很高兴、很欢迎,这使我悚然受惊。李泽厚是闻名中外的哲学、美学大家,我何人?不过是一个不入流的哲学史的爱好者罢了。有一次,在“外老”家开编委会,那时,“外老”已经瘫痪,坐在轮椅上,不能说话。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外老”,当“小老包”将我引见给“外老”时,我除了祝他健康外,什么也说不出来。不仅如此,后来“小老包”调到国家出版局研究室,多次组织不定期的哲学座谈会,研究中国哲学史上的若干重大问题,参加者有提出“一分为三”观点的著名学者庞朴、参与写作名文《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的孙长江以及北京大学的名教授楼宇烈等,意外的是,“小老包”竟也邀我参加。我受宠若惊,照例开会时洗耳恭听,很少发言。现在除楼宇烈教授健在外,庞朴、孙长江、“小老包”等都已作古,思之憮然。
中华书局的有关领导很肯定《王阳明》一书,小老包对该书的写法很欣赏。《泰州学派》出版后,他要我写一本关于朱熹的书。我自然很乐意。王阳明是“心学”大师,写一本关于“理学”大师的书自是理所当然。于是,欣然动笔,记得在我调入近代史研究所,开始研究中华民国史后,还在继续写。该书于1962年3月由中书局出版,取名《朱熹及其哲学》,15万5千字,首印2万2千册。这样,关于宋明道学的两大流派我就都写到了,基本写全了。此后,“小老包”还约我写过一本《中国近代史上的尊孔和反孔斗争》,书写完了,也交稿了,但是,由于批林批孔运动已经结束,“小老包”又已调离中华书局,接手的编辑陈铮要我改写为《中国近代思想史》,我因为那样改,工程太大,就搁下了。
我原来学文学,这使我善于用浅显明白的语言表达和分析艰难深奥的哲学命题。例如,我在叙述“理学”和“心学”这两大“道学”流派的不同时,从思维途径和论证方式入手,指出朱熹是:从火必向上,水必向下,四条腿的椅子抽去一条腿必然坐不稳等自然现象出发,以此论证为子尽孝,为臣尽忠等道德伦理观念的必然性;而王阳明则是:以目自明,耳自聪等人的生理本能的天赋性,以此论证子孝、臣忠等道德伦理观念同样具有天赋性。这样的叙述和分析就将“理学”和“心学”两大流派的区别及其致误原因讲得很清楚明白,似乎前人还没有这样讲过。
2000年,中国出现文化热,我的同事、朋友丁守和教授正在主编十卷本《中国思想家宝库》,要我写一卷。当时,我正在日本京都大学人文科学研究所讲学,遂对《朱熹及其哲学》一书作了重大压缩和修改。考虑到朱熹是百科全书式的学者,治学范围广泛,仅谈理学,不足以体现朱熹思想和学术的全部,于是,增写了经学思想、史学思想、文学思想、教育思想等四章。该书于2001年12月31日在日本京都大学国际交流会馆改毕,次年4月,由香港中华书局版出版,取名《朱熹》。丁守和教授还曾要我以《王阳明》为题另写一卷,但我当时实在太忙,推辞了。
我此前写《王阳明》,着眼于批判先验论,因此批判比较严厉。对于阳明思想及其流传中的积极因素,例如阳明学的思想解放作用缺少叙述和分析,可以说是个缺陷。2001年,我在写作《朱熹》时,已经比较注意发掘其思想中的合理内核。2019年,我在北京东方出版社出版《朱熹:孔子之后第一儒》时,特别注意发掘传统文化中的积极成分和今后仍可为我所用的部分,因此,加写了《代序》:《以理制欲是人类社会永恒的道德要求》,副题为《宋明儒学关于“理”“欲”关系的现代启示》,其中指出:人的物质欲望和精神欲望的合理性与正当性,是推动社会进步和发展的力量,作为社会、政府和执政党,应该充分地发展物质生产和精神生产,满足人民群众不断增长的合理欲望,但是,人的欲望又是危险的,不可任其发展、膨胀,必须加以约束和限制。因此,以“法治国”和“以德治国”必须相辅相成。《代序》特别指出:
“理”和“欲”的矛盾是人类和人类社会的永恒矛盾,认识和发现这一矛盾是宋儒的贡献,中国思想家的贡献,因此,提倡以“理”制“欲”,或以“理”控“欲”,是人类社会的永恒道德要求,谓之普世价值,谁曰不宜?
这些话,似乎前人也还没有讲过。
我在研究中国古代思想史时,读过清代桐城人方东树的《汉学商兑》,发现此人哲学的“党性”很强,他的书所批判、所“商兑”的都是以“汉学”二字掩盖的进步或“异端”思想,我曾经想以该书为线索,写一部书,题为《从晚明到清初的思想界》,但是,还是因为忙,一直没有动笔,今生今世,恐怕再也没有机会了。
2022年4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