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不确定性横行的时代,现实又回来了。
对多数人来说,“现实”虽然有时候难以捉摸,毕竟和早上喝的咖啡或拉什莫尔山(Mt. Rushmore)上巨大的总统雕像一样是可以感知的。在这些人看来,它就在那里,“真实的”意思就是“成形的”,电视画面中编造的、让人恐怖的“屏幕上的现实”好像让人感到它们实实在在。
但是对许多当代学者,尤其是在过去几十年里信仰后现代理论的人来说,“真实”的观点产生严重的问题。现实性依赖于认识到现实性的人,依赖于影响他们思维的社会力量,依赖于影响他们的消息流动控制。他们相信尼采的说法―――没有事实,只有对事实的解释。在当今学界,没有什么比真理呀、客观性呀、以及善和恶之类道德概念等更容易引起争议的了。
双方都有一定的道理。如果一个人真的试图按后现代理论家们鼓吹的不折不扣的相对主义或怀疑主义生活,他肯定没法活下去,因为任何东西都在不确定性的阴影之下,或受意识形态的支配。另一方面,上个世纪出现的媒体革命虽然大大扩展了我们掌握知识的途径,确实产生了大量用来操纵和玩弄知识的有效工具。
在这场冲突里,白宫的战略家们虽然声称坚持传统价值,大部分却是属于后现代阵营的。比如,去年十月《纽约时报》上,布什总统的“高级顾问”告诉记者朗·苏斯坎德(Ron Suskind)说新闻记者和学者属于“我们所说的以现实为基础的团体”,他们专心、审慎地研究清晰的现实,因而没有长远、宏大的眼光,没有美国主宰产生的开放意识。“我们现在是帝国,采取行动的时候,其实是在创造我们自己的现实。”
他或许应该再加上有很多种方法来操纵现实:比如向民众灌输观点,不做纠正,无休止地重复造成媒体包围的环境。理论家们,不管是政客还是知识分子,都对没有利益的动机和客观条件的说法不屑一顾。在他们看来,现实本身,包括选民都是完全可塑的,可以改变的。
正如媒体欺骗成为这个观念的险恶一面一样,后现代主义在1970年代出现也不是空穴来风。如今我们可以回头看20世纪,发现它是个充满不确定性、大动荡、大错位的时期。不仅因为战争和屠杀给人类带来浩劫,而且因为它的哲学和科学观点从爱因斯坦、弗洛伊德、维特根斯坦到德里达彻底毁灭了长期以来的道德和宗教理想。现代的艺术家从毕加索,斯特拉文斯基(Stravinsky),到乔伊斯通过对表达媒介的革命反映了这些变化。读者和观众在看到原来的表现形式被彻底颠覆时,要么欣喜若狂,要么目瞪口呆。
鼓吹身份意识的变化不定的后现代理论家只不过是进一步把艺术和文本从真实世界的任何稳定意义上拆除分离罢了。就像政治动荡让人身体上缺乏安全感,全球化让人经济上缺乏安全感,后现代主义作为整个复杂变化的一部分让人在道德上缺乏安全感,让他们不敢肯定自己是谁,或自己到底真的知道些什么。
对有些人来说,这些给予他们崭新的自由。但是当今许多美国人,意识到他们依赖的世界的根基可能已崩溃瓦解,开始对坚实和真实的东西表现出深深的怀念。整天被媒体文化包围,在虚拟现实中随波逐流,他们希望从自己的感觉中获得确定。他们开始寻求约翰·杜威(John Dewey)说的“确定性的追求。”
我在自己的专业文学研究领域看到这个变化的证据,这里长期以来一直是后现代主义的先驱者。特里·伊格尔顿(Terry Eagleton)在其著作《理论之后》中曾嘲笑“某种对不知道你在想什么的后现代的着迷”。这本被广泛讨论的著作宣告了几十年来理论迷茫的终结,虽然他自己也帮助促成了理论狂热的出现。
为了弄清动摇现代世界的变化,我的学生和同事在最近这些年里已经重新研究长期以来被忽视的美国现实主义传统的作家包括威廉·迪恩·豪威尔斯(William Dean Howells),西奥多·德莱塞(Theodore Dreiser)史蒂芬·克莱恩(Stephen Crane)辛克莱·刘易斯 (Sinclair Lewis)艾迪斯·沃顿(Edith Wharton)和薇拉·凯瑟 (Willa Cather)等。对于像我这样在20世纪后半叶长大的读者,经受层出不穷的现代新理论洗礼,已经适应了危机和幻灭气氛的读者,这些早期作家的明确社会界限让人吃惊。
像他们之前的亨利·詹姆斯,这些作家不是个人情感的孤独而浪漫的俘虏,而是冷峻犀利的社会观察者。他们刻画了从小镇到城市,从乡村生活到工业化社会的激烈转变,刻画了美国社会从虽然种族多样但性质相同变成了真正的移民国家,记录了宗教信仰,道德价值,社会和性规范和阶级模式的戏剧性改变。德莱塞的《嘉莉妹妹》和沃顿的《欢乐之家》(House of Mirth)显示小说对现实的双重作用,提供了比其他任何形式的写作更加具体的对真实世界的认识。
这正是大部分读者阅读小说的方式,他们并不仅仅是要逃避现实,当然也不主要是为了艺术,而是要得到对周围世界和内心世界更加清晰的了解。既然理论的负担像心理上的迷雾开始消散,或许专业读者也得跟上这个改变的步伐的吧。
译自:“Postmodern Fog Has Begun to Lift” By Morris Dickste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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