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城里有一个国子监,国子监里面有一个孔庙,孔庙里面有198块元明清三代进士碑。这些当然都算不了什么奇闻,奇怪的是,最近有报道传出,安定门街道与人大人文奥运研究中心合作,将把1978年以来各省的高考状元大名,刻录成碑,与古人交相辉映。当然,北京市文物局、人大人文奥运研究中心、孔庙第二天纷纷出来辟谣,“没这回事”。但空穴 不来风,安定门街道的相关负责人告诉记者,他们与人大人文奥运研究中心签订了共建国学文化社区协议,只是在一份《安定门街道国学文化社区建设资料选编》中提到过“建高考状元碑”一事,这只是他们的一个初步想法。
这类奇事在如今这个市场社会,本来大可见怪不怪,稍微有点常识的人,都知道“文化搭台、商业唱戏”的公开秘密。这年头,凡是脑筋动到孔夫子那里的,或多或少都有一些暧昧的动机。比起前一阵羞羞答答的读经倡导者,这一次京城的主事者倒也爽快,老老实实地承认,此举是拟议中的国子监旅游文化的一部分,竖状元碑不为其它,乃为吸引游客也。
在商言商,本来没有好指责的。文化可以成为商业的一部分,但商业本身也是一种意识形态,特别是它具有某种文化包装或内涵的时候。这里说的意识形态,不是指国家往哪里去的宏大叙事,而是一种与市民百姓日常生活有关的世俗意识。日常生活的意识形态,不像政治宣传那样,都放在宪法、公报、社论里面,它渗透在各种各样软性的话语之中,比如广告、艺文,还有这个旅游文化。
那么,高考状元碑的背后,又有一些什么不见诸于文字的东西呢?
孔圣人、科举状元、高考状元,当将这些散落在数千年历史中的碎片拼贴在同一个空间时,分明暗示着个中有一种传统薪火相传,穿越了农耕时代、蒸气机时代,直到如今的网络时代,历久而弥新。这就是所谓的科举传统。不要看科举制度废除了百年,但科举之历史幽魂,借得高考制度的皮囊,继续缠绕在国人的心头。
高考与科举,当然有差别,至少不全是考圣人经典,还要懂一些声光化电、格致物理,还有夷人的洋文。但国人对待高考的心理,依然是科举取士。从幼儿园教育开起,漫漫十几年教育路,皆冲着一个时辰而去,就是金榜题名时。知识也好,经典也好,通通不过是敲门转,门开之后,便弃之如履。你看那些在国际上拿奥林匹克数学大赛奖牌的小孩们,有几个喜欢数学?又有几个成年之后成为了数学家?流风所及,几乎所有的娃娃,都在学奥数。奥数是争状元的资本,是应试制胜的利器。
今日之基础教育,围绕的轴心,除了应试,还是应试。状元文化,深刻地融化在每一个学生和家长的血液里,拿不到省状元,也要拿县状元、校状元,至少班状元。考试状元,成为了我们这个时代的英雄。不要说青年学子,连大人世界,也是按照科举传统的状元文化来建构的。电视里五花八门的智力娱乐节目,万变不离其宗:问来问去,背后都有一套唯一正确的标准答案,争来争去,皆是为抢应试比赛的头把交椅。
不仅国人对待知识的态度如此,更要命的是,状元文化在中国已经泛化为普世性的博弈规则,有趣的是,这次参与高考状元碑创意设计的高校单位,叫做人文奥运研究中心。将人文与奥运放在一起,恰恰透露了如今人文领域与体育世界遵循的是同一个博弈规则,即赢者通吃。在当今中国,过去那种多边双赢的局面慢慢蜕变为一场零和游戏。在所谓的市场竞争、适者生存的理念指导下,人生犹如一场千军万马争状元的大博弈。结果是极端的两级分化:一方面是极少数的所谓竞争得胜者,他们垄断了大部分的资源和成果,名利双收;另一方面是绝大部分的失败者,包含亚军在内。这是一场只有状元、没有探花的残酷博弈。虽然绝大部分国人都不满意,却又无可奈何,不得不按照既定的游戏规则生存博杀。
高考状元碑的竖立,将这一世俗化的意识形态,通过历史性叙事,赋予了某种合法化的功能,而且还要通过旅游文化的方式,吸引国人特别是年青学子来瞻仰。几个月前,我在清华大学开会的时候,每天看到各地来的中学生旅游团队,络绎不绝地到中国顶尖学府励志膜拜。显然,国子监是很盼望这些励志团队还能来瞻仰一下高考状元榜的。我不知道那些莘莘学子读着那些题名金榜,心里会想些什么:大丈夫当如此也?还是彼可取而代之?
哀哉神州!百年之前科举制度已告废除,百年之后科举精神又借尸还魂,木乃伊归来了。
原载《南方都市报》2004年9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