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元宇宙是一种技术浪漫主义。启蒙运动以后,原来基督教认为的上帝创造世界的观点被颠覆,人类替代了上帝创造新人,甚至创造一个新世界。从18世纪一直到20世纪,政治领域经历了三次大革命。这三次大革命都创造了一种理想的乌托邦,其结果如何已经不言而喻。但是还有一种乌托邦延续至今而没有破产,这就是技术创造的乌托邦。这样的乌托邦在我看来至少出现了三次:第一次是影视的乌托邦,好莱坞创造了一个电影梦工厂的乌托邦,其中以《造梦工厂》为典型代表;第二个是互联网乌托邦,此刻我们已经身临其境;而今,大家竭尽想象之能力去勾勒第三个乌托邦,我们怀揣着启蒙运动以后的乐观主义期待,相信人是世界上唯一能够创造、拥有技术的动物,期待以这种技术来建构一个自我解放的乌托邦。
这种解放可能吗?我认为,这其实是一种技术浪漫主义。章太炎先生把进化论称为“俱分进化论”,善在进化,恶亦在进化,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所以,即使技术构成了美好的元宇宙,但是它依然无法摆脱人性中的善与恶。技术可以改变世界,但是技术无法改变不了人性。刘擎教授指出权力和资本会进入元宇宙,而人性中的欲望、暴力也同样会进入元宇宙。那么从这个程度上来说,元宇宙也是一种人性的展示,而且恐怕是一种更疯狂,更有时空概念的展示。《失控玩家》等电影已经呈现了“自由城”的面貌,那么同样也会有光明之城和黑暗之城,哪怕它们是打着自由的名义。我们都知道上帝创造的世界是不完美的,而自然演化的秩序也同样是有缺陷的,难道我们能指望一个人为创造的秩序,它有如此之灿烂吗?
其次,技术可以改变世界,但无法改变人性。“Metaverse”具有的超越意义,在中文“元宇宙”一词中已经体现得淋漓尽致。无论是在中国还是西方语境中,传统的超越世界主要是指一种精神性的、宗教性和文学性的世界。但是今天的元宇宙——至少中国人所理解的元宇宙,却具有十足的世俗性。在我看来,这是一个去魅的超越世界,它既没有上帝,也并不包含任何被神话的东西,它展示的是人在现实世界中无法实现的欲望。因此,元宇宙在某种程度上只是现实世界的复制和想象,它与传统的超越世界以精神的形态存在不同,而更多的是虚拟的感受性和关系性的体验。如今,我们在期待VR技术发展到脑机接口后,能够模拟人的感受与体验。但是有两种感受尚且还不能够被技术逼真地模拟,那就是“食色性也”——一是对美食的享受,二是性。我们何以为人?如果人仅仅是欲望动物的话,那么在元宇宙里,我们可以实现所有作为人的欲望的梦想,尤其当这种欲望是感受性的时候。或者说,人是有理性的,在元宇宙里,我们会成为像谷爱凌一样的人,将诸如理性、聪明等最美好的素质都集于一身。
但事实上,人不仅有大脑,还有心灵和情感。而以大数据为基础形成的新技术,真的能够在元宇宙里复制人的心灵和情感吗?人工智能技术往往更擅长模仿人体高级的机能,反而是低级的、本能的、直觉的部分却不擅长,但恰恰是后者与人的本性息息相关。而人的心灵和情感往往具有某种难以言明的神秘性。比如说,对于疫情期间的线上课程,无论讲者还是听者都能感受到其与线下课程的不同,因为那部分缺失的有关身体、情感和思想的交往,恐怕另有渠道所在。这一渠道至今尚未被破译,至于未来科学能否破解也不得而知。所以我想,元宇宙再美好,它也不可能完全替代我们在现实生活中的真切感受和真实交往。世俗社会中的人们只崇拜理性、崇拜大脑,这些部分由于便于算计而成为KPI考核的标准,而唯有心灵与情感的部分却是不可算计的。假如把这些心灵和情感剥离的话,人类和机器人似乎又并无不同。马克斯·韦伯早已预见,现代社会的人将越来越缺乏“心肝”或“灵魂”。元宇宙会不会将韦伯这句预言彻底实现,这是我很忧虑的。人何以为人的问题,是对人的自我理解,也是对人性的自我理解。
技术并非万能,人性无法复制,我们不能期待一个元宇宙的乌托邦、一个所谓的社会和理想的新人,人类是有局限性的,我们需要警惕人类制造的世界可能包含的某种自我颠覆性。
(本文是作者在2022年“认识元宇宙:文化、社会与人类的未来”学术研讨会的发言,由严爱萍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