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醒来,打开微信,被一条消息震惊了:林毓生先生于11月22日北美时间早上7:49去世,享年88岁。
提到林毓生,经历过当代中国思想启蒙的一代人,无不知道他的大名,受过他的思想洗礼。1986年,他的名著《中国意识的危机》在大陆翻译出版,掀起思想界狂澜。当时大陆学界,又一场思想启蒙运动正是如火如荼,批判传统文化,成为知识分子共同的思想态度。但林先生的看法,恰恰相反,认定全盘反传统的五四新文化运动,开了“文革”的先河,是以传统反传统,其背后乃是一种中国士大夫“以思想文化解决社会政治问题”的传统心态。彼时的大陆学人,尚不能理解林先生的深刻要旨,反对声音居多,王元化先生在五四70周年的时候,还针对他的观点,写过一篇雄文:《为五四精神一辩》,足见林先生在80年代的大陆,颇有点反潮流的姿态。
到了九十年代,大陆知识分子,开始反思20世纪中国的激进主义,方才意识到林先生的空谷足音,王先生在夏威夷初见林先生,一见如故,两位文化老人,遂成为终身的挚友。林先生的另一本经典名著《中国传统的创造性转化》大陆版,在90年代初也由三联书店出版,很多中国学人,通过林先生的著作,开始注意到一种全然陌生的西方思潮:自由保守主义。
八十年代的中国启蒙,主流思想是道德化的高调民主,对民主有一种乌托邦式的美丽幻想,彼时的启蒙阵营尚未分化,对自由主义多茫然无知。林先生的著作,让很多人第一次知道哈耶克的大名,也通过他了解到哈耶克的自由保守主义的基本常识。从某种意义上说,在大陆,林先生是引入哈耶克思想的第一人。
林先生有资格谈哈耶克,他是哈耶克的嫡传弟子,终身信守自由保守主义的理念。他在芝加哥大学社会思想史委员会攻读博士学位期间,有幸受到多位大师级学者指导:哈耶克、汉娜·阿伦特、希尔斯……他的博士论文,也受到哈佛大学中国思想史研究权威史华慈教授的亲炙。但对他一生影响最大的,要数哈耶克。自由、法治、宪制、自发的市场秩序,审慎的保守传统,是哈耶克留给世人的思想遗产,林先生也将老师的自由保守主义火种,传播到了中国大陆。
林先生对各种政治乌托邦有尖锐的批判,他告诉我们,民主并不是美丽的乌托邦,有各种民主类型:极权主义民主、民粹主义民主,而最好的民主,乃是与自由与法治结合的民主。他说:“人类经验告诉我们,只有法治之下的社会,政治、经济与文化生活最能提供给参与其中的个人免于强制(至最大程度的)个人自由的生活”。林先生在书中所谈的,不过是自由主义的基本常识,但对于中国思想界来说,从90年代至今,有时候匮乏的并非是艰深的学理,倒是这些基于自发生长秩序的政治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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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发生长的秩序,在林先生看来,既是新的政治秩序,也是新的文化秩序。他说:“如果我们要建立一个现代合理、合乎人道的现代化中国,民主与法治的制度和中国文化传统的‘创造性转化‘,这两大建设缺一不可”。相比较而言,林先生更重视政治与法律的制度重建。胡适在晚年有一句名言:“容忍比自由更重要”,许多人都很赞赏,偏偏林先生有不同意见,他认为胡适秉承中国“以思想文化解决社会政治问题”的传统,过于强调道德的气度,而忽视了自由所赖以存在的制度化条件。林先生的批评是否符合胡适的原意,自然可以讨论,但他对宪制与法治的特别重视,从中可见一斑。
新的文化秩序重建,在林先生这里,乃是“传统的创造性转化”。自由保守主义尊重传统,尊重社会与文化的自然演化,而非为了某个功利的目的全盘反传统,因而林先生要反思五四,但他与一般的文化保守主义不同,又并非全盘肯定传统,也并不认为传统可以简单分为精华与糟粕,再好的传统,也需要在现代的制度与文化条件之下,进行创造性的转化,将中国文化传统中的一些符号与观念,重新加以组合、改造或扬弃,成为有利于变迁的种子,并在价值转化过程之中继续保持中国文化的认同。“传统的创造性转化”,其超越了文化激进主义与文化保守主义的二元对立,不愧为林先生的一大卓见
林先生祖籍山东,出生于沈阳,生长于北京,1949年随家人去台湾,在台大历史系读本科,追随台湾自由主义精神领袖殷海光先生,后来去美国留学,博士毕业后长期在美国威斯康辛大学麦迪森校区任教,当选为台湾“中研院”院士。无论在台湾,还是在大陆,皆是活跃在公共空间的启蒙大家。林先生有着挥之不去的大中华情怀,与他念念在兹的祖国同呼吸共命运。在他生命的晚年,由于台湾当局的“去中国化”政策,他在台湾受到冷遇,在台大讲座几乎门可罗雀,他更寄希望于大陆,几乎每年都来大陆讲学,仅仅以我邀请的为例,林先生就到华东师范大学来访问过四次,每一次演讲,底下的学生皆爆棚满座,他讲到兴奋之处,妙语连珠,常有惊人之论,有一次他批评大学的升等考评制度,说:政治应该投票讲民主,但学术不能一人一票。
林先生身上有一种“知识贵族”的傲气,无论是他的文字,还是他的为人,皆是如此。所谓的“知识贵族”,按照他的理解,乃是“在‘诸神战争’的现代性文化中,始终坚持忠于知性神明而无惧于其他神祗的精神”。他一生的著述不多,因为他提倡“比慢精神”,不是比谁的产量高,而是看是否有品质、有创见。因而,林先生对文章的严苛是出了名的,与他合作过的,无论是同事还是编辑,皆叫苦不迭。他太认真,为每个字的修改都会争执不休。这样的老派学者,如今已经很稀见了。
我想,林先生可以安息了,在当代中国思想史中,已经留下了他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