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四川省南充市生活过两年,从1950年到1952年夏天。那时共和国初建,四面八方来到这里工作的老同志都十分亲热,工作夜以继日,建设百废待兴,马上的军旅生涯还未完全结束,马下的建国任务业已开始。老同志中有参加过百色起义的红军将领,也有晋绥根据地的地方领导。原南充地区的老同志四十年间和我家来往最多的就是裴昌会副主席(民革中央副主席)——一位原国民党起义将领。
裴老毕业于保定陆军军官学校,青年时投军孙传芳的队伍,后被上官云相赏识提拔。抗日战争中驻军山西、河南,和陈赓、陈锡联、孔从洲(原名孔从周)的队伍均有合作抗日的佳话。
1949年12月23日,国民党七兵团裴昌会中将司令官率部在四川德阳起义。第二天,耀邦同志和裴昌会将军即有一次倾心的、互有魅力的对话:
胡:“我们的来意,一是慰问你和起义部队,二是征询你还有什么疑难问题,有什么要求。现在我们是一家人了,请你敞开谈吧!”
裴:“没有什么疑难求教,也没有什么要求。只是觉得在秦岭、广元、剑门关三次起义不成,有负你对我的期望,推迟了三个多月,似有非到兵临城下不低头之嫌。”
胡:“这没有可嫌的,你在蒋胡嫡系队伍中的处境,我们都谂知,早已向你传过口信,请你慎重相机行事,不要过于冒险,这话你应当记得。现在你没有失信,实现了你的愿望,我和你都高兴嘛!”
在父亲的眼中,裴将军一旦认清光明的前途,就愿向正义之师输诚,承诺起义,便绝不失信!以后又引出刘伯承主席一段知人善任的故事。当裴将军要求到地方工作时,刘帅亲切地说:“你同耀邦同志熟悉,就到川北行署去工作吧!”从此俩人便结下终身友谊,成为真正的同志。
据我所知,父亲对裴老的工作、经历和要求有三次遗憾,甚至是痛心疾首的遗憾。
一次是1952年,四川地区四个行署撤销,父亲调往北京工作。裴老时任川北行署副主任兼工业厅厅长,工作愉快,与党员副厅长韩培义合作极其融洽,现在则分配到西南纺织管理局工作。分手之际,父亲对裴老说:“现在组织上分配你到西南纺织局做局长,按你的级别是安排低了。”“你管纺织不是内行,要到实际工作中去锻炼。要做到做什么,就爱什么,爱什么,就要做好,做到底。”以后两人每次在北京相见,父亲总要问裴老:“党要对你负责到底……是否想到中央来,我可以替你转达。”裴老则一直说:“我纺织没有学好,还不愿离开。”
第二次是“文革”后期的1975年年初,裴老来京参加四届人大。昔日身体修长、有着军人仪态的裴昌会在“文革”中严重致残,走路蹒跚,行动不便,但仍笑容可掬。父亲还未彻底“解放”,没有工作。他仍丝毫不介意地请裴老吃午饭,虽然他的处境比裴老还不如,席间居然还发表了一通热情洋溢的演说,裴老也听之欣然,答之陶然。散席后,父亲对我和妈妈说:“文化革命,对人不起,身体搞成这个样子,真对人不起!不要说哩,裴老是旧军人,有些旧军人还有些旧道德哩!知道做人的道理。他从起义那天起,就没有说过一句共产党的坏话。”感叹唏嘘之余,又忍不住说了好几句“真对人不起!”
第三次是1987年,裴老萌生了到香港探亲或定居的念头。因为1949年裴昌会驻军秦岭一带时,蒋介石把裴全家劫持空运到台湾作为人质,裴老一家骨肉分离,长期无法团聚。一个有着共同血缘、共同文化、共同祖国的民族是不能长期被人为分割的。1983年,裴老夫人的八妹立下遗嘱后,从台湾回祖国大陆探望裴老。有关部门热情周到地接待了她。裴老小姨的祖国大陆之行很快在台湾的军政系统传播开来。裴老此时想到香港探亲,既为亲人,又为民族。但他拿不准。特意请他的孙女裴丽珍带话给我,让我征询父亲的意见。父亲又似沉吟,又似成竹在胸地说:“那又有什么不可以呢?‘文革’时,很多人搞裴老的外调材料,找到我,我一直这样说,解放前的裴昌会死掉了,起义后的裴昌会一直跟党走。他有亲人在台湾,他们可以在香港见面嘛!”
1997年10月10日,裴老孙女裴丽珍同志到重庆渝州宾馆看我,没有客套,没有寒暄,双方谈起往事,我了解两家的交往远没有她多。她告诉我,耀邦伯伯有次和她谈话,谈到长辈们的交往,耀邦伯伯说:“为何和你爷爷是好朋友,而且长期保持友谊呢?因为我们俩人都守信用。你爷爷起义,我和他见面最早。当时,我就向他表示,你的工作,你的生活,我作为中共代表一定对你关心、负责,并要关心负责一生。我作为共产党员说话算话,包揽到底。而裴老自从起义那天开始,就没有说过一句反共的话,一直跟党走。他也守信用。不管哪党哪派都要守信用。”
还是丽珍同志告诉我:“国民党部队中,有个叫李振的官长,他是叶剑英元帅策划起义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他为加入中国共产党,写了信,交给裴老,请裴老转交耀邦同志。裴老郑重把信面交耀邦同志后,首先打破沉寂说:‘耀邦同志,怎么党组织到现在也不考虑我入党的问题,是我不够条件,还是死后追认我?’耀邦同志说:‘开玩笑,怎么不够条件?你早已是自己人了。作为你来讲,有国内外的影响,都是党内的人对事业不利,你在党外起的作用更大。但是我会想到这事。’”双方的谈话似乎在开玩笑,但谁都没有笑。
对裴老关心的老同志很多,据我知道的就有杨得志、余秋里、廖汉生等人。
1989年,四川省委在杨汝岱同志主持下,批准了裴昌会同志的入党要求,并报中央组织部备案。国内外报纸对此均有报道。这为两位故去朋友的守信用、讲信义的交往作了最好的注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