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当代中国,在毛泽东当权的年代,尽管在理论上有“批评与自我批评”一说,但是,真正敢于批评毛泽东的人,却可谓凤毛麟角。这敢于“反潮流”的一族,在中共党内高层,以彭德怀为代表;在民主人士中,以梁漱溟为代表;在基层党员和普通民众中,以张志新、林昭、遇罗克为代表;在知识分子中,老作家聂绀弩则是一个当之无愧的代表。
从批评的方式上看,梁漱溟是当面顶撞;彭德怀是上书言事,也有面折庭争;张志新、林昭、遇罗克或上书,或写文章,或发议论,指名批评毛泽东。而聂绀弩则是通过写作旧体诗,隐晦曲折地进行批评。如果要论眼光的犀利和独到,以及批评的深度,聂绀弩当推首屈一指。侯井天先生注解集评的《聂绀弩旧体诗全编》,是目前收录最全的聂诗汇编。笔者在阅读《全编》的过程中,随手记下了聂绀弩评论毛泽东的诗句。以下分三个部分,以聂诗为线索,结合历史背景,稍加分析。
一、批评毛泽东的帝王思想
聂绀弩是大革命时期入党的老同志,对于党的历史和党的理论是熟悉的,对于领袖和群众的关系,也是了解的。在革命战争年代,聂对毛泽东很是佩服。1945年国共两党重庆谈判期间,重庆《新民报晚刊》首次发表了毛泽东的词《沁园春.雪》。蒋介石随即组织御用文人以和词的方式,进行舆论上的围攻,特别是指出毛泽东在该词中有帝王思想的流露。对此,聂不以为然,特地步毛词原韵写了一首《沁园春》词,对国民党御用文人易君左的“骂词”作出反击。然而,在新中国成立以后,特别是经过“肃反”和“反胡风”运动,聂对毛泽东大权独揽,独断专行,滥整无辜的帝王思想,逐步有了清醒的认识。
“缚得苍龙归北面,绾教红日莫西矬。”(《搓草绳》)当年,毛泽东曾有“今日长缨在手,何时缚住苍龙”的诗句。现在,革命胜利了,已经“缚得苍龙”,本应是人民当家作主。然而,毛泽东并未践行“还政于民”的承诺,相反却要“归北面”,虽未称孤道寡,不过,从响彻全中国的《东方红》,到“毛主席万岁”的欢呼声,人们不禁要发生历史的联想。毛泽东成了“大救星”,各族人民心中的“红太阳”,正是如日中天。为使红日永远不落,需要系长绳以绾。现在看来,所谓绾日的长绳,无非是两个方面:一是专政工具,以强力造成“高材见汝胆齐落,矮树逢人肩互摩”(《伐木赠李锦波》)的局面;一是个人崇拜,“东方红要诗千首,豆麦开花等你题”(《送王觉往东方红农场》),以至发展到后来“用尽三江五湖水,毛主席恩情说不完”,连普通老百姓也要把颂歌挂在嘴边。
“一鞭在手矜天下,万众归心吻地皮。”(《放牛三首》之二)历来的帝王之所以敢于“矜天下”,盖因权鞭的获得,不是通过民主程序由民众授予,而是通过暴力强行夺取。又因为夺权的目的不是为了民众,而是为家族和小集团谋取私利。所以在夺权以后,就不是以民众为上帝,而是以民众为刍狗。“何物于天不刍狗,此心无地避鸡虫。”(《赠雪峰》)唯有“万众归心吻地皮”,顶礼膜拜,山呼万岁,掌鞭人才能找到“矜天下”的感觉。“鞠躬金殿三呼起,仰首名山百拜朝。”(《拾穗同祖光二首》之二)“万方俯首归行列,广厦萦心定作为。”(《脱坯同林义》)如有不识时务者,非但不吻地皮,还要抬起头来东张西望,甚至说三道四,那可就要“魏武挥鞭”,以示惩戒了。“将以天下为桎梏,人君倘尚不恣睢。大权操在老子手,整错杂种敢何词。”(《阿Q》)当年闹革命时期的同志,在新的执政时期成了君臣。“昔时朋友今时帝,你占朝廷我占山。”(《钓台》)于是,敬而远之,就成了此时的明智选择。
二、批评毛泽东对思想的钳制及对言论自由的打压
在毛泽东“统一思想”的号令之下,七忆人民只准有一个思想,这就是毛泽东的思想。全党全军全国人民,都必须“读毛主席的书,听毛主席的话,照毛主席的指示办事,做毛主席的好战士(好工人、好社员、好学生)”。要达到这个目的,个人就不能有自己的思想,更不能表达不同的意见。如有不听招呼者,则有批判斗争、甚至坐牢杀头随时伺候。
“天下是非谁管得,彼为人主咱其奴。”(《雨中瞻屈原像》)奴隶在人主面前,是没有是非可讲的,应当以人主的是非为是非。“赠君毛泽东思想,要从灵魂深处降。”(《赠小李》)“反胡风”也好,“反右派”也好,其目的就是要使知识分子“夹起尾巴做人”,从灵魂深处缴械投降。“香花毒草从君断,罂粟锄光种紫薇。”(《赠朱(蕴山)老》)人主的话就是法律,说你是香花必是紫薇,说你是毒草定是罂粟,一言九鼎,不容置辩。
“反右派”斗争是当代中国最大规模的文字狱。其直接后果,就是人们从此不敢说真话,更不敢说批评的话,以致形成万马齐喑的可悲局面。“莫言料恐言多败,草为金人缚嘴皮。”(《割草赠莫言》)“谁知两语三言事,竟是千秋万世名。”(《某事既竟投夏公》)“天下祸多从口出,号间门偶向人开。”(《赠老梅》)多言的结果,不仅是倒霉,因两语三言而被打成右派分子,更有可能要进号子蹲监狱。“留尔头颅为活鬼,亏他面目似灵官。”(《有赠》)毛泽东在谈到胡风等人时,曾经说过,这些人不是没有可杀之罪,之所以不杀,是留作反面教员。身在而不能思想,真所谓“头亡身在老形天”(《胡风八十》)了。这里的头亡,不是人头落地,而是有头不能思想,实际上也是头亡,对于知识分子来说,甚至比掉头更为痛苦。
“春风十里征花信,天下一匡扫霸才。”(《杂诗四首》之一)在革命大棒的横扫之下,才智之士纷纷望风披靡,其所造成的恐怖气氛,令人不寒而栗。“我曾梦非天所宠,夜深不敢仰天眠。前怕狼,后怕虎,怕灶无烟锅无煮。怕无首领入先茔,怕累一妻和两女。”(《诗人节吊屈原题黄永玉画<天问篇>》)然而,在全面专政的年代,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怕也无用。“一字不曾关北阙,四年终竟戴南冠。早知喉舌真吾累,拣尽寒枝作禁蝉。”(《杂诗四首》之三)这是聂绀弩摘掉右派分子帽子以后发出的心声。“百事输人我老牛,惟余转磨稍风流。春雷隐隐全中国,玉雪霏霏一小楼。把坏心事磨粉碎,到新天地作环游。连朝齐步三千里,不在雷池更外头。”(《推磨》)从此“匡匡画在吾心上,半步雷池自己哗。”(《杂诗四首》之二)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经过反复多次的政治运动和思想改造,连腹诽也不敢了。由此可见“反右派”斗争的成效是何等巨大深广。
三、批评毛泽东挑动群众斗群众
在毛泽东治党治国治军的几十年间,不断采用种种手段,利用一部分人,打击另一部分人,其挑动群众斗群众的手腕,几乎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对此,聂绀弩深有所感,并诉诸诗篇。
“武斗文争事已非,又挑蟀蚁斗蛛蜚。”(《赠织工小裴》)在毛泽东所发动和领导的历次政治运动中,组织积极分子围攻被整对象,可以说形成了一套完整的模式。文革中的“武斗文争”,不过是这一模式的翻版和升级而已。早在“反胡风”运动中,聂绀弩就是被整对象,“末座叨陪百之五,会场祗候再而三。”“勇奋辈侪千臂膊,热煎衰朽寸心肝。”“昨日相逢酒一卮,今朝舌骋万雄师。地无裂缝天无路,你是何人我是谁。”“天若有头砍当怕,地虽无底揭也慌。何人万缕青丝发,不为昭关一夜霜。”这一组《反省时作》,就是诗人在“反胡风”运动中被错误揭发批判的情景实录。由于搞运动需要打手,于是董超薛霸之类的人物就应运而生。“解罢林冲又解卢,英雄天下尽归吾。谁家旅店无开水,何处山林不野猪?鲁达慈悲齐幸免,燕青义愤乃骈诛。佶京俅贯江山里,超霸二公可少乎?”(《董超薛霸》)在“超霸二公”得到宋徽宗赵佶,奸相蔡京,以及高俅、童贯之流支持的情况下,出现“五月百花初妩媚,漫天小咬太猖狂”(《锄草》)的局面,也就不足为奇了。
然而,在当权者所布下的绞肉机和人肉筵席中,几乎人人都是被利用的傀儡。“盘盘棋打鸳鸯劫,出出戏装宇宙疯。”(《反省时作》)整人者,被人整;杀人者,被人杀,可以说成了一种常态。“知是人狂是我狂,人肉筵宴四开张。仁义道德为纱幕,骨血心肝作羹汤。彼吃人者终被吃,将被吃者也来尝。”(《题<狂人日记>》)这一点,“文化大革命”的历史,已经作了最好的验证。
今天的人们,大都钦佩聂绀弩的胆识,能够发常人之未见,言人所不敢言。如果要深入一步,追问他何以能够大梦先觉,慧眼独具,我们就可以发现,他是继承了诗人李白所倡导并身体力行的“平交王侯”的优良传统,以一种平视的眼光看待政治领导人,没有仰视,更没有在精神上跪倒。这与他曾经是黄埔二期学员的革命资历有关,也与他对自己的认识能力高度自信有关。在个人崇拜的迷雾甚嚣尘上之际,他能够穿云破雾,透过现象看本质,并且敢于发出“皇帝新衣半件多”(《怀张惟》)的不平之声。尽管他为此遭受了十多年的流放和牢狱之灾,但他依然无怨无悔,充满要为真理而斗争的豪情壮志,体现了老一辈共产党人的崇高气节和高度的社会责任感。这一笔宝贵的精神财富,对于我们今天建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民主政治,仍然有着十分重要的理论和实践意义。
(2010年5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