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之际,惊闻“自然之友”创始人梁从诫先生于2010年10月28日在北京病逝,享年78岁。我很惊愕!我一直觉得梁从诫先生应该更长寿些的,直观的感觉是因为2000年我们一起登梅里雪山,我觉得他精神健旺,身体也不错。他多次到西藏、青海和云南的藏区,在海拔很高的高原能如此奔波,可见他的身体还是相当不错的。
我和梁先生的相识缘起于1999年和2000年的两次相遇和同行。1999年,由云南省社科院等单位的一些中青年学者发起,并得到云南省省委省政府的支持,在云南召开了一个“云南民族文化、生态环境及经济协调发展高级国际研讨会”,声势很大,美国副国务卿芭尼•柯恩女士也来参会。国内外学者来了不少,梁从诫先生也应邀来参会,在大会上作了讲演。他在大学毕业后曾在云南大学教书(1958年至1962年),对云南有较深的缘。记得他结合自己的经历,讲了对云南文化保护和发展的一些观点,我印象较深的是他提到了文化的变迁和保护之间的关系。
2000年10月,我和梁从诫先生再次相遇在云南德钦梅里雪山(卡瓦格博峰)下,我们是来参加美国大自然保护协会(TNC)和迪庆州和德钦县政府联合召开的“梅里雪山保护与发展国际研讨会”。
我在上世纪1989年以来多次到云南迪庆州从事田野调查。1990 年12 月,发生了中日联合登山队攀登卡瓦格博而遭遇雪崩而全军覆没的大悲剧,在可以远眺卡瓦格博峰的飞来寺附近,立起了一座纪念这17个登山壮士的纪念碑,他们的骸骨,无一能够收回,都埋葬在了雪山上。
我在迪庆州感受和听到了不少藏民对攀登卡瓦格博神山非常反感的情绪和言论,我深切地感受到了藏民对这座神山的崇敬之情。过去,人类常常把登上一座山的顶峰说成是“征服了山”,我觉得非常可笑!在中国,过去受“人定胜天”观念的影响很深,人类不自量力地在大自然面前所变现的狂妄自大和虚荣,常常导致悲惨的结局,如果说人以自己的渺小之躯挑战大自然还多少表现了一种英勇悲壮的精神值得嘉许外,我感到像登顶卡瓦格博神山之举,已经牵涉到了一个是否尊重当地民众的信仰和民俗的问题,这座山是他们的至尊,那登山者是否应该尊重世世代代与这座山相依为命的藏民的感情呢,还是一味由着人类的某种征服欲望和虚荣心,无视别人的感受而一意孤行!
我的观点是认为登山者也应该尊重当地人的信仰和意愿。我很理解很多登山壮士的一腔豪情,就如流行在他们中的那句名言:“山在那里,所以我要攀登!”而对德钦的藏民来说,神山是他们的灵魂和生命皈依的圣地,怎么能这样亵渎。而最关键的问题,就是登山家们,可能还从来没有考虑过,一座他们梦寐以求要想“征服”的雪山,在千百年来,却与当地民众生死相依,与他们的生命和信仰不可分割。他们是否在举步登山前,应该思考一下应该尊重本地民众的情感、信仰和文化传统的问题。
据说,1991年初卡瓦格博山难后,在接下来的几年里,中国登山协会接到了许多国家和地区的登山申请。对于登山者来说,雪山只是一个高度和海拔,攀登一座从未被攀登过的山峰,看来是很刺激他们的,尤其是这座山峰发生了登山史上如此著名的大悲剧。据说出于对死难者的感情,云南省为京都大学登山队保留了五年的首登权。1996年首登权期限的最后一年,京都大学登山队再次进入卡瓦格博。而这次登山使得争论再次升级。卡瓦格博山下很多村寨的村民以他们的方式捍卫神山的庄严。有些村庄的人全部下山,有躺在路上的,躺在澜沧江桥上的,告诉登山队如果要攀登卡瓦格博神山,那就先从他们身上踩过去。
最终1996年中日联合登山队再次克服来自藏民的阻力,再次攀登卡瓦格博,但这次登山还是失败了。这也更刺激了登山壮士要征服这座山的激情,而围绕它的争论也越来越激烈,争论的焦点是:“登山是否需要尊重当地文化?山峰除了自然属性,是否有文化属性?登山除了海拔高度,是否存在文化的尊严?”
鉴于广大藏民对攀登卡瓦格博强烈的反感情绪和反对意见,德钦县和迪庆州政府也在重新审视和思考攀登卡瓦格博这一行为,最后坚定了禁止攀登卡瓦格博的决心。
1999年12月24日,《中国青年报》刊登了一篇短文,醒目的标题是《中国人将攀登梅里雪山》,文章称:1999年与2000年这个世纪之交,由中国人发起、以中国最优秀的登山家为主体的梅里雪山登山队,已确定好路线,将在近日出发,对我国云南省内闻名世界的梅里雪山主峰——卡瓦格博峰,做出本世纪末最强有力的一次冲刺。该文还称指挥本次梅里雪山冲顶活动的是西藏最优秀的世界级登山家仁青平措。
这个消息再次惊动了云南的藏民和很多关心卡瓦格博的人士,以及云南省和迪庆州各级政府,报载,云南省体委等有关部门提出异议。云南省政府也给西藏自治区政府致函交涉。认为梅里雪山三分之二的山体在云南,所以攀登梅里雪山有必要事先同云南协商,并征得当地信教群众的同意。经过激烈的争论和交涉,最后,在国家体育总局、国家民委等部门的协调下,决定梅里雪山登山活动暂缓举行。
接着,在2000年10月,在美国大自然保护协会(TNC)、民间环保组织“绿色高原”和迪庆州和德钦县的政府联合召开了“梅里雪山保护与发展国际研讨会” ,30多名中外各种专业的知名专家以及当地干部、活佛、群众参加了这次会议,梁从诫先生也从北京赶来参与此会。我当时是美国大自然保护协会(TNC)云南项目的文化顾问,也参加了这次会议。本地的很多藏民代表也参加了此会,发表他们的看法和观点。给我留下很深印象的是在参与性的讨论中,当地藏民所表现出来的对卡瓦格搏雪山那种深沉的信仰和情感。后来以卡瓦格博神山等为核心区域的“三江并流“地区被评上“世界自然遗产”以及日后蓬勃发展的以朝拜卡瓦格博神山的旅游,证明了这座山对广大旅人的吸引力主要是它的神性、信仰的神秘因素,而它的外观之美不是最主要的因素。
在会上,根据与会代表的倡议,我和藏学家王晓松、民间环保组织“绿色高原”的史立红3个人受大会全体代表的委托,起草了一封写给当时的温家宝副总理的信,全文如下:
尊敬的温家宝副总理:
我们是参加于10月11日至14日在云南省德钦县召开的“梅里雪山保护与发展国际研讨会”的代表。这个会是根据云南省人民政府与美国大自然保护协会合作的 “滇西北保护与发展行动计划” 项目的进程而召开的。梅里雪山因其独特的以藏文化为核心的多元文化、保存完好的自然生态和丰富的生物和景观多样性的价值而不仅成为中国的,也成为全人类的重要的文化和自然遗产。目前,云南省人民政府正在积极将包括梅里雪山在内的这一区域申报世界与自然遗产。因此,这个研讨会标志着一项以保护梅里雪山的文化与生物多样性和促进当地社会经济的可持续发展为宗旨的示范项目的开始。
在这次会议上,保护梅里雪山成为与会者的共识,禁止攀登梅里雪山也成为所有与会者关注的焦点。梅里雪山是藏族地区著名的神山,在藏族同胞的心目中有崇高的地位。我们不断听到当地群众代表、宗教界人士、政府部门代表和学者的强烈呼声:不希望任何国内外登山者来攀登他们心中这座至高无上的神山。我们也了解到,自1987年以来国内外有关机构多次组织的攀登梅里雪山的活动给当地群众的心灵和情感带来了严重的伤害,也给这一藏区的社会稳定、民族团结和贯彻落实党的民族宗教政策造成了消极的影响。1997年初,国务院有关部门曾經表示:今后此类活动要事先听取各方面的反映,并尊重地方政府的意见。”1999年底,德钦县人民政府曾向云南省人民政府和国家民委递交过要求劝止梅里雪山登顶活动的请示。
因此,我们给您写这封信,希望您能在百忙之中关注和过问关于攀登梅里雪山的事情,希望有关部门能按照国务院曾经做出的正确决策来执行,并敦促有关部门尽早公开宣布梅里雪山为中国境内的禁登山之一。
此致
敬礼
2000年10月14日
这封信经全体与会代表签名后,请来参会的全国政协常委、“自然之友”会长梁从诫先生转交国务院领导。
后来的结果如何,我从“自然之友”的网站上,看到了如下信息:
全国政协对梁从诫关于梅里雪山建议的回函
梁从诫委员,您好!
您关于"建议宣布梅里雪山为禁登山"的重要意见,已专报国务院有关领导同志。国务院有关部门就此事进行了专门研究,并与相关省、州、县进行了协调。现在各方面已达成共识:鉴于缺少法律依据和国际先例,不将梅里雪山宣布为禁登山;但考虑到有关情况,将继续暂缓攀登梅里雪山。
您可以采用适当形式,将此情况和意见转告当地同志。让我们共同努力,为民族地区的稳定和发展,也为了我国登山运动的健康发展,尽我们的一份绵薄之力。
全国政协信息中心
2001年9月24日
附:梁从诫致关心梅里雪山的各位朋友们:
2000年10月,我在德钦县参加"梅里雪山保护与发展国际研讨会"期间,曾受各位的委托,向中央领导反映大家出于对梅里雪山的爱护和对当地藏族同胞宗教感情的尊重,希望有关主管部门能正式宣布梅里雪山为禁登山的建议。回京后,我通过全国政协将各位的签名信呈送给了国务院领导。据我所知,领导十分重视,亲自作了批示。国家体育总局有关主管部门为此也多次派人到云南省和德钦县与地方主管官员就此进行磋商,并曾与西藏自治区有关方面进行过协调。最后形成了一个处理意见,由全国政协信息中心以书面形式正式给了我一个答复。在答复之前,还专门邀请我到国家体育总局,就他们的处理过程和思路与我交换了意见,解释了他们不能完全满足呼吁书中的要求的原因。
我个人认为,中央领导对各位的呼吁是重视的,全国政协信息中心和体育总局处理此事的态度是认真、负责的。目前这样的处理办法虽然没有法律上的强制力,但基本上能够达到劝阻继续组织攀登梅里雪山的效果,也许是目前仅有的可行方案了。
我个人为此尽了最大努力,希望没有辜负德钦县各族父老乡亲和关爱梅里雪山的朋友们交给我的使命。
现将全国政协信息中心给我的答复的复印件寄上。请各位一阅。
敬祝我们的梅里雪山 永远圣洁无瑕 屹立苍穹!
敬祝各位 吉祥如意 扎西德勒!
全国政协常委
"自然之友"会长 梁从诫
2001年10月16日
这次会议后不久的2001年,德钦县人大常委会正式立法,禁止任何登山队伍再攀登这座永远的神山,这可能是中国乃至全世界唯一一座因为神圣而禁止人类攀登的山,是一个创举,中国的云南德钦首先在尊重本地神山文化的举措上率先走出了具有历史意义的第一步。
那次在德钦,梁从诫先生和我们一起爬山来到雪山明永冰川附近,梁先生精神健旺,一路拍照。我和他还谈到云南藏区的一些民俗和文化,特别是本地藏民保护山川河流的信仰和村寨保护山林的各种习俗,梁先生对环境和生物多样性保护的一片赤子之心,使我深受感动。想起他的父母梁思成和林徽因,在新中国成立初期为保护北京城墙等古建筑文化遗产奔走呼号,最终却未能说服政治家们,使中华失去了辉煌的一宗文化遗产,我曾读到梁思成先生在北京老城墙即将被最后拆除前夕抚墙砖而哭泣的记载,也曾使我深为震撼和黯然神伤。
梁从诫先生多年倾力致力于保护中华环境和生物多样性,创建中国第一个民间环保组织“自然之友”,虽已年迈而不辞辛劳四处奔波,与梁氏家族的忧国忧民、虽战而败但屡败屡战的家风一脉相承。听云南本土环保著名人士奚志农友讲起,梁先生在北京出门骑自行车,从我做起身体力行实践环保信念,也使我深为动容。
岁月如风,2000年至今已经10年过去,我再没有见过梁从诫先生,而他的行踪和言论却常常从“自然之友”网站和相关媒体获悉。不料他过早地离开了他所为之奋斗不息的事业,离开了他并肩战斗朋友们。我感到心情沉痛。
逝者已去,而其高洁之志将长留人间。更多志士仁人会继续梁先生的事业,呵护中华的山川河流、花草树木和野生动物,呵护我们赖以存身的大自然。
谨记下这段往事,曼写数句,纪念我尊敬的梁从诫先生!
一生奔波为青山,梁氏家风一脉传。
为赢神州一片绿,赤子苦心护山川。
云南之行已十载,冰雪清风忆当年。
今日先生凌风去,归去青山绿水间。
神山有情亦默哀,满山清音送归帆。
2010年11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