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前,一个青年人闯入了上海闸北区政法办公大楼,连续刺死了六名警察。尽管案情从未真正公开,但根据偶尔披露的消息,大多数人愿意相信,这个叫杨佳的二十八岁青年,遭遇了上海警方莫大的屈辱,不知道向谁来讨回尊严,除去向整个警察系统诉诸暴力,别无他法。
杨佳的行为和他激起的广泛同情,令人想起汉娜·阿伦特的判断:“公众事务的官僚主义化越严重,人们就越倾向于采取暴力的手段……人们不知道该与谁争辩,不知该向谁诉冤,也不知权力的压力能施加在谁身上。”
在四十年前的那篇名为《论暴力》的文章里,汉娜·阿伦特追溯与分析了暴力在现代历史、尤其是二十世纪的支配性的作用。因为现代技术的出现,暴力不再是驱动历史的辅助力量,而可能成为其中心力量。这也像是现代社会的另一种隐喻——手段取代了原有的目的,成为目的本身。克劳塞维茨把战争定义为政治的延伸,恩格斯则认定暴力是经济发展的加速器,取代这种十九世纪思维的二十世纪对暴力的崇拜。在列宁、斯大林创造的政党与国家中,暴力是首要的依靠,毛泽东则笃信了“枪杆子里出政权”。浸泡在咖啡馆里的西方哲学家们也投入到这股情绪中,他们用美妙的言辞把暴力浪漫化。萨特声称“不可抑制的暴力……是人类自身的再创造”,“杀死一个欧洲人是一石二鸟……躺下的是一个死去的人,但一个自由的人却站了起来”。历史最终证明,这些论调是多么的错误与危险。
在苏联与中国的某个时期,不断加剧的暴力似乎成为国家生活的唯一动力与目的。而暴力不仅没有给第三世界带来新时代,反而把它推向了更可怕的深渊。但这又并非意味着暴力毫无意义,很多时刻,它是被压迫者维系自己最后尊严的方式,它把不幸酣畅的表达出来,倘若处理得当,它也可能打开一条改革之门——“有时候,我们需要暴力来让人们听到温和的声音”。
覆述汉娜·阿伦特的精辟分析,是因为中国社会似乎又一次处于暴力陷阱的边缘。在漫长毛泽东年代,暴力以“阶级斗争”、“专政”、“清除资本主义与封建主义”、“保卫毛泽东思想”的名义出现的,它充斥于人们的行动、语言、眼神和内心,从批斗会现场到街头武斗再到一个家庭的内部,暴力曾经无孔不入,还头戴意识形态的光环,它不仅涉及上层的权力斗争,更深入每个普通人的日常生活。它造就了无数的灾难,也让很多人兴奋难耐。
邓小平的改革进程,也是一个用利益计算取代暴力争夺的过程。人们在一个市场社会中讨价还价,而国家政权则把自己的暴力本质掩藏在新的面纱之后。历史的伤口从未得到清理,深层原因也从未被追问,也因此人们难以形成共识与机制来应对可能产生的新的暴力漩涡。“杀二十万人,稳定二十年”,强硬派们在天安门事件中的态度,是“枪杆子里出政权”精神的延续。谎言与暴力是这个政权的真正基础,至于它暂时披上的外衣,不管是分田地、市场经济、国际化、民族主义,都对它的实质没有影响。这个政权崇拜、迷恋暴力,每当它感到自己的无能与失控时,就会本能性的诉诸暴力,这是最熟练、也是最可靠的武器,也最能掩饰它内在的脆弱性。
这种精神也污染了整个社会,很多人尽管深受暴力之害,却也不自觉的成了暴力的信奉者。普遍的社会不公,缺乏正常的沟通渠道,令愤怒既没有渠道的释放,也无法转化成行动,人们深感无力,暴力则变成了最后的依靠。从上海的杨佳案、湖北的邓玉娇案、吉林通钢的集体殴打致死、连续多起的幼儿园砍杀再到新疆的屠杀与镇压、重庆的打黑,新的严打政策,甚至类似《非诚勿扰》这样的电视节目,暴力的情绪与行动,四处弥漫。
经济改革带来的暂时安慰已经消退,政权与社会之间的默契也正在失衡,市民社会迟迟没有建立,个人与群体的失败感无人平抚。人们对于杨佳、邓玉娇充满同情,把他们视为反抗官僚体制的象征,在他们身上,暴力行动被浪漫化为“尊严”、“抗争”、“勇气”;而在通钢事件中,人们的情绪更为复杂,似乎既有对死亡的不安,又对这些愤怒的杀人者的同情——他们是中国残酷转型的牺牲品。没人怀疑在幼儿园砍杀的凶手的惨绝人寰,但同时又下意识地为他们做出辩解——一定有更深的社会原因促使他们走出了这一步,人们憎恨他们的冷酷,却同情他的“无能”。
至于新疆的冲突,则更是民族与社会问题沟通失灵的典范。而电视节目《非诚勿扰》则像是一场暴力的娱乐化,普通人没法面对生活中的挫败,就把集体性的精神暴力加诸在舞台上的表演者身上;而不管是对西藏、新疆的加紧控制、新一轮的严打,都是政权借由暴力重申合法性的方式。
对于反抗者来说,暴力最多只能摧毁一个旧体制(很多时候,它连旧体制都不能摧毁,它更带来自相残杀),而不能带来一个新社会;对于统治者来说,暴力只能通过恐惧带来一时的稳定,它永远不能提供真正的合法性。
但每当社会动荡时,人们就都忘了历史教训,纷纷对暴力寄予厚望,因为它最简单、最直接,最能释放烦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