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化曾经是我们努力的方向,到“后现代”出来,许多人又跟着外国人改口说现代性。不论现代化还是现代性,其一个重要特点就是标准化。随着通讯和交通的日益便利,我们的言说也越来越呈现出“全国一盘棋”的态势。不知不觉中,现代化已然实现;而现代性的问题,也开始萌芽了。
最近好像大家都爱说教育,媒体更动员出老中青各色人等积极参与。那意思,当然是期待着某种转变。不过听起来,却有太多似曾相识的话,从资深专家到本科学生,说得几乎差不多。
例如,一说大学行政化,就落实到校长的级别。可是学校里从校长院长到系主任,亦即一切非党委的各级机构,如今都自称“行政”。行为者和观察者(包括大学里很多指责行政化的从业者)都视此为正常,而不闻有异议。这才是深层次的行政化!在行政言行政,本是最应鼓励的工作伦理。既然自我和他人的定位如此,行政化乃是履行其常规职责,是敬业的表征,又有什么可指责的。
又如,一些常在媒体露面的大学工作者,凡指责学术水准不高,就喜欢说什么“低水平重复”。甚至一些办刊物的人,也常将此挂在嘴上。但真要追究责任,那些自己既写文章又指责的人,便先当自我反省。对专业学术刊物而言,即使不要求办刊者能把握学术“水平”,不发表“重复”的作品,似乎不能算很难。如果“低水平重复”确实存在,便不宜仅指责作者,而应当拿刊物来问责。
再如,凡说大学里教学效果不好,就指责所教内容不适应现实需要。某次电视上一位大三学生也这么说,那人看起来很年轻,似乎不像是上学前已有“创业”经验者(节目主持人也没说)。于是我有些纳闷:此人距专业领域之实践尚远,甚至未曾进入专业,何以能预先知道其学非所用?有这样的前瞻眼光,似已超过“学而知之”的层次,应提前入选诺贝尔奖冲击团队,予以特别的培养。
而说到大学教育不佳,又都爱说教授不给本科生上课。用东北话说,这可真是老鼻子的说法了。要解决其实不难,只要定为制度,本无需多说。但在实践层面,还真没那么简单。有的所谓名牌大学,常说本科生是金,而研究生是银。给本科生上课,那是要教授申请并逐层审批的 (给研究生上课则不然)。在这样的学校里,老师多上研究生的课,是一种谦逊的表现;要自视不低的,才会去申请给本科生上课(从学理言,有资格做教授,却不意味着有资格给本科生上课,这标准似乎也太多元化;正体现出学校里职能部门“行政化”的成功,而整体“行政化”的失败)。
若不是希望教育现状有所改变,则多重复熟悉的老话也没什么太不好,至少媒体准备起来比较容易,可以节约成本。然而套用一句孔子的话:说而不思则罔。希望说套话者也顺便想想,其所说究竟是历史还是现状?为什么历史仍是现状?若进而还能虑及其所说在学理上是否成立,则善甚。
上述套话后面隐伏的思维定式,颇令人担心。试想,大学教育本当有层次,都去“适应现实需要”,谁来赶超“世界先进水平”?今人爱说研究型大学,若一说上课就想到本科生,实传承着很强的师范心态;把重点大学当成师范办,又怎样成为研究型?且现在有些大学的研究生数量已超过本科生,如果给研究生上课不“提升”到与本科生同一层级,教授的工作还真不好安排(不少学校给本科生上课有课时费,而研究生则无)。进而言之,教授给研究生或本科生上课,真有冲突吗?
另一方面,大学里不太能做研究却善于上课的老师,却往往不能得到适当的待遇。类似现象连师范大学都存在,是一个亟需解决的大问题。大学教育本是多功能的,既要传授知识,也要提示获取知识的方法,并引导学生走向研究。我们不必处处学某些外国,研究型大学也可以有校内分工,长于做研究不善于上课的固不排斥,也当为善教书的老师设置有尊严而能用其所长的职位。
若说大学对老师或有点重研究而轻教学,对学生却恰好相反。尤其特别需要“研究”的博士生,现在都严格规定三年就要毕业。教育本当因材施教,学科、专业和个人差异都不小 (有些学科需要实验,而实验数据并非事先知道何时可得),如此精确地一刀切而无回旋余地,是不是离“研究”有些距离?如果毕业年限可以更波动灵活,或更有利于提高品质,更充分地体现“研究生”的本色。
至少,今日大学教育是否要这么标准化,且在具体细节上实行全国一盘棋,是很有必要反思的。
(作者为历史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