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维:高贵的精神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1781 次 更新时间:2008-07-11 13: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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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日本朋友说,樱花是一种韵味十足,颇耐看的花。

单朵樱花平淡,平淡得让人伤感。成片开放的樱花绚丽多姿,于无味中让人闻到香气袭人。

单朵樱花渺小单薄,单薄得让人蔑视。成片开放的樱花生机盎然,于无声处让人听到飒飒风声,每到春天就发出催人奋进的悲壮呐喊。

武汉大学校园向以一片美丽的樱花树著名。在2004年3月,樱花初绽的季节,笔者与几位高朋同访武大校园,其乐融融。与樱花遥相对映的是“武汉大学工学院旧址”。那栋建筑倚青山而立,中西合璧,而且珠联璧合。在校园的新楼群中,那栋旧建筑显得鹤立鸡群。这栋美丽的旧楼与张培刚先生有点关系。就在访问武大的一个小时前,在华中科技大学,91岁的张老先生同我等开了一上午的研讨会,还共进了精美至极的午餐。

张老先生生于1913年7月10日。1934年6月毕业于武汉大学经济系,旋即进入中央研究院的社会科学研究所,从事农业经济的调查研究工作。他的研究极富成果,可谓才华横溢,因为数年之内,商务印书馆出版了他三本书。1941年秋,先生考上最后一批庚款留学生,去哈佛大学读经济系。以其国内研究的深厚功底,他在1945年12月即获博士学位,而且其博士论文《农业与工业化》被评为当年哈佛经济系最佳论文,交由哈佛大学出版社出版,是为“发展经济学”最早的作品之一,后来更被翻译成多种文字。1946年2月,先生应国民政府之聘,在纽约为我国工作。1946年秋,周鲠生校长聘先生为母校经济系教授兼系主任。1948年元月又受聘去联合国亚洲及远东委员会工作。一年后的1949年2月,先生不能割舍为母国学子之师的情怀,又辞职回母校任教,并为即将诞生的新中国服务。1952年院系合并,以武汉大学工学院为核心,建立了华中工学院。由此,武汉大学工学院消失了,迁离了那栋美丽的建筑,成为华中工学院。

华中工学院与张培刚先生有什么关系?此时正值计划经济时代,张先生关于市场经济的知识被认为无用。由是,武汉大学校方委派先生去负责华中工学院的基建。此后的张先生便无缘于经济学讲台:10年基建和总务工作,10年政治课和政治运动,再有10年文革。到了改革时代,35岁的张先生已是65岁。65岁的张先生在“工学院”能做什么呢?一晃又是15年。直到90年代末,“华中工学院”变成了“华中科技大学”,有了经济系。到1998年,这经济管理学院拼到了教育部的“博士点”资格。由此,85岁的先生当上“博导”,成了那所学校的“宝贝”或者“资产”,或者“活广告”。五十年蹉跎岁月,我们中国,或者具体地说,以武大工学院为核心的华中工学院,消灭了一颗智慧的大脑。华中工学院即今天的华中科技大学,其前身就在武大那座中西合璧的漂亮建筑里,那建筑倚着青山与樱花遥相对映。

午餐中,张培刚先生提到了陈翰笙。张先生大学毕业后的第一份工作是在中研院社科所。中研院社科所的创始人是生于1897年的无锡人陈翰笙先生。陈先生20世纪初去美国学农学,却因为色盲,阴差阳错学了历史。他1920年得到学士学位,1921年在芝加哥大学获硕士学位,1921-22年在哈佛学习,因此也是张培刚先生的前辈校友。陈翰笙因为没钱继续念,便去了战后经济已经破产了的德国。两年后的1924年,陈先生在柏林大学得到博士学位。旋即被蔡元培先生聘为北大教授,并由李大钊先生介绍,加入了共产国际。不久,蔡先生创办中研院,请陈先生负责社科所,开创了社科所的农村调查工作。当时的农村调查,不仅以马克思主义思想指导,而且培养了我国一批有社会主义信念的重要经济学家,比如薛暮桥、孙冶方。张培刚先生入所一年后的1935年,陈翰笙成为中共驻共产国际的代表。陈先生不仅在历史、经济等方面的学术成就享誉国内外,而且还是共产党的社会活动家,为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做出了重要的,却是无声息的贡献。先生今年高寿108岁。笔者八十年代上半期有幸忝列其门下,修习国际政治专业的硕士学位。做学生的,当时深感迷惘:以先生丰富的学识和经验,建国之际,正是年富力强,五十年里,既然未担当重要的官方职位,何以再未有重要的知识贡献?后来逐渐知道,业师为西学训练出身,又是强烈的民族主义者,观念与早年的“一边倒”(向苏联)政策不尽相容;加上其刚直不阿的性情,士仕两途均无大的发展。与张培刚先生相同,陈先生亦是极好为人师的,文革期间闲散在家,义务教授英文,“业余弟子”桃李满天下。先生在家授业,硕士生单兵教练,每周一课,两小时。内容是英文、历史、论文写作。其中,先生最不忘提醒的是,(1)帝国主义一定会欺负弱小民族,而且亡我之心不死,战争不可避免,要早做准备。(2)不要忘记我国的农民,不懂得农民,就不懂得中国。这后一条竟是张培刚先生在讨论会上的发言主题了。陈先生的生日是正月初一。2004年春节,先生108岁生日时,温家宝总理前往医院探望,号召学界认真学习和总结其学术贡献。此时,先生连亲朋好友也记不得了。在午餐中,张培刚老夫妇为这位前辈上司感叹,还提到了他的另一熟人,2003年春天逝世的浦山先生,亦与笔者有干系。

浦山在著名的“浦家三兄弟”中行三,亦为哈佛经济系的毕业生,比张培刚先生晚去哈佛两年,1948年得到博士学位。笔者八十年代中期硕士生毕业,去了社科院世界经济与政治研究所工作,其时浦山刚调任该所所长,故笔者曾为其部曲。浦山一生信奉共产主义,相信社会主义救中国,与张先生是不同的。浦山在哈佛师从熊彼特,做学生时就已经是共产党人,而且因为在计量经济学上的造诣,当年在美国也是声名鼎盛。这位社会主义信徒深受政府器重,归国后任周恩来总理的外事秘书,参加了板门店谈判和万隆会议。然而,1957年却成为“右派”,自此蹉跎至文革,又至改革开放。当他任职所长时,已经疾病缠身,行路艰难了。早年许多外国人向中国政府打听浦山的下落,官方受命回答:“他已经死了。”

在美国,不少在早年了解浦山智慧的人为之叹气,声言其当年若不归国,得到诺贝尔经济学奖乃是必然。在若干国际交锋场合,笔者曾见到先生风采,那绝非常人智慧可比,亦令西洋人叹服。而于民族气节,浦山先生自板门店谈判时期就蜚声海外了。浦山自归国到逝世的半个世纪里,并无著名的学术成就,虽官至所长,也不过数年就退休了,退休十多年后就离开了尘世。浦山之成为“右派”大约是共和国最荒唐的一件冤案。改革之后,其“左倾”立场为圈内人所共知。浦山先生于笔者不仅是上司,而且是恩师。笔者1986年第一次坐飞机,第一次出国,皆因先生提挈,是为社科院、经贸部、外交部与东盟5国经济对话团的随团秘书兼翻译,浦山任代表团团长。后来先生更送笔者去美国深造。第一次出国那年,笔者感慨于新加坡的经济和社会成就,在飞机上不禁对身旁的先生道,“资本主义也很好啊”。先生严厉地看着我说,“难道我们这代人半个世纪为社会主义奋斗是白费功夫?”与先生谈到周恩来,我的欠尊敬之语立即引起先生的愤怒,“你个小孩子家对周总理知道多少?”周恩来为共和国无私地操劳一生,那是浦山生活的楷模。周恩来并无子嗣,浦山也没有,陈翰笙也没有。改革后,浦山应邀两次赴美国讲学,薪酬甚厚,却把省下的钱都上交给了国家,最后一次已经是1996年。在所长任上,浦山夫妇依然与另一家人合住一套两居室,声言与所里的一般同事共甘苦。直到退休才换成小三室住房。1998年,笔者带了一班北大即将出国深造的研究生去浦山家“上课”,学生们对“副部级”干部家徒四壁的景况深感震惊,他家的书架是用大块塑料布遮挡尘土的。然而,那家里却极雅致,极整洁,透出严格西学训练和上海银行家子弟的品位。去年,参加那次“课”的学生之一在哈佛获得了博士学位,归国效命。如浦山以周恩来为人生楷模,那学生以浦山为人生楷模,出国前一天去探望浦山,答辩后的第二天就飞回了北京,却无缘再见到他。

二十世纪初的哈佛,二十世纪中的哈佛,二十世纪末的哈佛,都有我国最出色的人去学习,而且回国效力。然而,等待着他们的“命运”呢?

笔者曾询问陈翰笙,当年为何要去学农学?他回答说,偶然吃到外国桔子,很好吃,想让我们中国老百姓都能吃上洋品种的桔子。我又问他,“既然您对共产党的政策有那么多批评,为什么要加入共产党?”他说:“为了打倒军阀,让中国不再受欺负。”

1989年6月下旬,笔者也询问了浦山:“您对回国后悔吗?”他反问道,“你认为我会后悔吗?”随即给我讲了个故事。美国经济学的右派泰斗弗里德曼是浦山在哈佛的老友,八十年代来中国开学术讨论会,点名要浦山去,欲为他们当年的激烈争辩分个胜负,做个了结。会上,浦山自豪地对他说,“快半个世纪了,你的知识一点都没进步,中国的今天难道不是已经证明了社会主义的成功,证明了你是错的吗?”我想,当身上覆盖着中共党旗,安然睡去,他无怨无悔,他把自己的一生贡献给了建设强大社会主义祖国的事业。那是个言行一致的、真正的、高贵的共产党员。在午饭时,笔者向张培刚先生问了同样的话,“您对回国这半个世纪后悔吗?”他的回答是:“怎么会呢?子不嫌母丑啊!”他还说,“个人命运的沉浮是难以驾驭的,是社会历史规律导致的。”

张先生为在座的晚辈口述一联,曰:“认真,但不能太认真,应适时而止;看透,岂可以全看透,须有所作为。”横批是“看待人生。”

于笔者,那就是樱花在春天发出的催人奋进的悲壮呐喊了。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举,流必湍之。陈翰笙、张培刚、浦山,他们的才干被其兄弟们倾轧攀爬的雕虫小技淹没了,无力对抗中国社会的规律。但是,他们在祖国的一生,本身就是大学问、大贡献。他们的高贵精神薪火相传,于是有了代代海外学子,不顾个人的待遇前程,归国效命。哈佛学子不过是其中之一缕,万朵樱花中的一枝。那是什么精神?是孝道,是认国家民族为母,子不嫌母丑,回来尽孝心的大道。兄弟阋墙,观念不同,生存方式不同,孝心却相通。当学子们谨守“父母在,不远游”的古训,高贵的精神就薪火相传,中华就成为世界最大之国,其文明博采众家,而且万世一系,绵延不绝。

武大工学院旧址那栋中西合璧的优美建筑,与那片并不算壮观的樱花树遥相对映,映照着今天武大的繁荣,也诉说获得这繁荣的曲折历史和悲壮故事。下个月,在连绵的阴雨中,那片樱花就会凋落。但明年春天,那片樱花还会绽放。

(2004年3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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