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华网四川北川5月10日电(新华社“新华视点”记者郑晓奕、李柯勇)
(一)
5月10日,母亲节。
赵蓉似乎已经把儿子忘了,她笑着说现在最大愿望就是再生一个孩子。
“男孩女孩?”我们问。
“女孩。”
“为什么?”
“因为我已经有一个优秀的儿子啦!”话一出口,她的笑容就凝固了。在她内心深处,儿子从来不曾离去……
去年汶川大地震,北川县通口镇党委书记赵蓉的儿子、丈夫的遗体都没有找到,至今还列在17923名失踪者名单里。如今,她又重新组建了家庭,走向新的人生。
失踪者比遇难者更令人牵挂。人们总在心底某个角落保留着一丝等待:也许他们只是走远了,总有一天会回来。这等待也许会持续漫长的一生。
(二)
35岁的赵蓉给人第一感觉是“精神”。接受采访前,她精心打扮过:滚边领子、喇叭水袖的大红衬衫,黑色百褶裙和圆头皮鞋,头发是新烫的大波浪。
很难想像她一年前的模样。在一张摄于2008年6月7日的照片里,她面容憔悴,两腮深陷,脑后松垮地扎个马尾,脸上没有一丝笑容。
那是汶川地震后第26天,唐家山堰塞湖开始泄洪。赵蓉带领1800多名群众疏散到了半山腰的安全地带。
作为这个镇的“一把手”,她承担着巨大的压力,笑不出来。更何况,她还在默默忍受失夫、失子之痛。
(三)
2008年5月12日,星期一,早上7点20分。赵蓉和儿子张文睿在北川县城家里吃早饭,丈夫张仁瑜还没起床。母子俩素来起得早些,赵蓉要赶在8点前把儿子送到曲山小学上课,再到23公里外的通口镇上班。
那天文睿格外撒娇,本来坐在桌子对面,偏要绕过来挨着妈妈坐。赵蓉吃完了,他还缠着不让妈妈放下碗。
送儿子到学校十字路口,赵蓉问:“娃儿,你要几块钱?”文睿说:“5块钱,一天用一块,用完了,妈妈就回家了。”通常,赵蓉一周5天工作日都在通口。
她没想到,这是她与儿子最后一段对话。
临出门,赵蓉瞥了一眼卫生间,丈夫在弯腰洗脸。走到门厅,替儿子擦嘴巴、穿好鞋,赵蓉喊一句:“出门了。”身后答:“好,开车当心!”
那个弯腰洗脸的背影,是结婚十年的丈夫留在赵蓉脑海中的最后影像。
(四)
下午2点28分,窗外一台重型卡车正在爬坡,沉重的马达声震得办公室地板直抖,赵蓉起初没理会。窗玻璃嘎嘎响,人坐着也摇晃,她才意识到地震了。冲到外面空地上,第一个电话是打给县委办公室的,她要证实地震情况,手机怎么也拨不通。让同事打给丈夫张仁瑜,想得到佐证,也不通。
她不知道,此时,8级地震移动了北川老城西面的王家岩,200多万立方米的土石从300多米高空崩塌,扑向老城,扑向了正穿过老十字街口去上班的丈夫,扑向了正坐在曲山小学二年级( 4 )班教室里上课的儿子。
赵蓉最先想到的是镇上1000多名学生的安危。她带着干部们一口气跑到一公里外的通口中学,三层的教学楼没塌,学生大半安全疏散到操场上。又冲到隔壁的小学,500多个孩子也没事。她松了口气,随后返回镇政府,就地成立通口镇抗震救灾指挥部,自任指挥长,带队下村查看灾情。
晚上11点,各路信息汇集起来,全镇7500多人中死亡73人,情况比预想的要好些。她想,县城的情况也坏不到哪去,睿儿顶多受些惊吓吧?
然而,坏消息传来了。有村民从县城连滚带爬地回到通口,说:城里房子塌得不成样,死人不少。
赵蓉立即坐上同事的摩托车直奔县城,在北川中学操场上她找到了县抗震救灾指挥部,报告了通口的灾情。然后她冲着满操场惊恐的人群扯着嗓子喊了几声“张仁瑜!”没有回应。
职责在身,她来不及回家就摸黑赶回了通口。接下来几天,她一有空就不停地打家里电话,打丈夫手机,但是根本打不通。她隐隐觉得情况不妙:县城灾情渐渐明晰,曲山小学、丈夫上班必由之路,都在崩塌的山体掩埋范围里。
五天后,通讯恢复,赵蓉确认儿子、丈夫等8个亲人失踪。她无法回去,只得委托朋友寻找,但是最后收到的消息都是“没找到人”。亲戚们在各大医院、安置点到处找,也没有找到……
(五)
追问——山崩地裂那一瞬间,丈夫和儿子确切在哪个位置,是什么反应,赵蓉只能依据生还者的描述来推测。有人说,震前40分钟还在邮电局门口迎面碰见过走着去上班的张仁瑜。有学生说,当时大家惊慌地冲向操场,而张文睿顺着走廊跑了,可能跑错了方向……
幻想——那么,丈夫和儿子不是不可能跑掉。儿子顽皮,也许在哪个同学家玩吧?丈夫也许受了伤,被运到了外地……
回忆——那阵子,赵蓉像祥林嫂,总是同周围的人重复着几句话。说儿子如何乖,“学习从来不用我们操心,每天都是把作业写完后才吃饭。”说丈夫,“那天早上穿了一件条纹衬衣,以前从不见他穿的。”
悔恨——赵蓉固执地认为,地震那天她有预感。儿子那么舍不得她走。震前20分钟她还跟丈夫通过电话,挂了想起还有事,又打,一连打了三次。她在心里假设过无数次:要是那天早上把儿子带到通口镇就好了;要是张仁瑜在办公室里就好了,他们的办公楼没有塌;要是……
疼痛——那时饭桌有人说到地震,她一听就掉泪,饭噎在喉咙里咽不下去。抗震救灾还有千头万绪的工作要忙,可她宁愿忙,因为一闲下来,丈夫、儿子就出现在脑子里。
这一切搅在一起,她无法喘息,心力交瘁。
(六)
一狠心,她决定——忘记!
她努力说服自己接受现实:没有奇迹,丈夫和儿子就埋在废墟下。“死要见尸”也是做不到的,北川县城遭到毁灭性打击,共失踪1.4万多人,不可能全都找到。
6月21日,受灾群众被允许返回北川县城,赵蓉也去了。那是震后一个半月她第一次回家。烈日炎炎,空气中弥漫着异味,整座城静得可怕。赵蓉心神恍惚,似乎到了电影里世界末日的死城。她家的居民楼没有倒塌,她深一脚浅一脚地爬上三楼。
家门洞开,一片狼藉。家具倒了,瓶瓶罐罐碎了。赵蓉收拾了自己的衣物、两张床、一张沙发,雇人抬走,而丈夫和儿子的东西一样也没拿。很多照片见证着这个三口之家曾经的幸福,她归拢归拢,点一把火,烧了。“连我自己的照片一齐烧,都烧给他们!”她恨恨地说,她希望烧掉历史,烧掉心头的痛楚。
眼看着丈夫和儿子的笑容在火焰里慢慢卷曲、变黄,化作青烟四处飘散,她泪水无声地滑下来,怎么也止不住。最后,在空荡荡的家里,她放声痛哭……
(七)
忙!震后一年间,赵蓉先是带领干部和村民疏通公路、抢救伤员、运送物资,接着又在堰塞湖泄洪前紧急撤离群众,然后是漫长而艰难的灾后重建,几千户农房要重盖,对口援建要协调。9月,通口又遭了一次水灾,通路、抢修……
“幸亏忙,否则我早就崩溃了。”赵蓉苦笑,思念亲人远比工作繁忙更痛苦,而忙工作让她没有时间痛苦。
平日在别人看来,她是个强势的女领导。夜深人静的时候,她才做回自己:一个失去丈夫的妻子,失去儿子的妈妈。
忘记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躺在从北川家里搬出来的那张大床上,她想儿子。儿子都8岁了,晚上还经常赖在大床上,跟妈妈睡。冬天,他会狡猾地说:“妈妈,我这床上有点冷……”一钻进妈妈被窝,“眼睛都笑得眯了”。她下意识地蜷着身子留出一个小小的位置,却再也没有那个紧挨着自己的小小的身体。
她梦见丈夫,仍然穿着那件条纹衬衫,却不说话,他本来就是个内向温和的男人。
(八)
6月初,开始有人替赵蓉张罗对象,对她说:“忘记伤痛最好的办法,就是尽快重组家庭,尽早再生孩子。”当时她十分矛盾。
介绍人把她和一个姓瞿的干部往一起撮合,说:“老瞿人好,又有责任心,你俩在一起,可以互相安慰,互相鼓励。”老瞿大她10岁,在地震中失去了妻子。可当时她正在组织群众防备堰塞湖溃坝,哪有心思考虑这事?更主要的,失踪的丈夫和儿子是她的一切,满满地占据着她的心。
为了忘记,8月1日,震后第80天,赵蓉又回了一趟家。她把丈夫和儿子的衣服找出来,还有一切有他们痕迹的东西,都堆在一起烧。
烧完了,她又神思恍惚。死寂的城、狼藉的家,都空旷得无边无际,可是回忆似乎充满着每个角落,往日的种种场景都历历在目。她有些迷惘:这次回家,究竟是为了忘却还是记住?
她开始认真考虑和老瞿的事。她以前认识这个人,一直佩服他的工作能力。这次接触,觉得他人很真诚,性格外向而沉稳,跟自己投脾气。
由于抗震救灾的出色表现,赵蓉被评为“全国农村基层干部十大新闻人物”、全省七一抗震救灾优秀共产党员。11月,她作为四川省委组织部表彰的灾区干部,到海南疗养。
在三亚,面对宽阔的大海,听着无止无休的涛声,赵蓉深吸一口气:必须翻过这沉重的一页!远去的张仁瑜和睿儿也一定希望她过得好,生者的幸福是对死者最好的祭奠。
2009年1月15日,婚礼前一天,这对新人又来到北川县城废墟。站在望乡台,赵蓉烧纸点蜡,冲着那巨大的坟冢说:“仁瑜,睿儿,明天我要结婚了,你们保佑我。”没说完就泪流满面。
(九)
不是没人背后议论,但赵蓉不在乎。她说:“心都死过一回的人,还怕议论?生活经不起折腾了,我会珍惜。”对婚后生活她很满足。
如今,对我们讲起儿子和前夫,赵蓉不再滔滔不绝,只是简单地形容“睿儿长得很帅,像童星”,“张仁瑜又高又瘦”。
原先她手机上存着儿子的照片,地震那会儿,她常把照片给人看。现在她换了新手机,只在一台数码相机上还存着儿子的3张照片,是地震前两个月在家里拍的。而前夫,她只存了一张身份证照片。
我们问:“会不时拿出来翻看吗?”
“不会。”她摇摇头,“已经刻在脑海中了。”
有时还会触景生情。吃饭,她会想起儿子最爱吃红烧肥肠。看电视调到动画频道,她会想起儿子最爱看《七剑下天山》。前几天,她还梦见儿子在喊:“妈妈,教室没了,怎么上学啊?”
在汶川地震一周年前夕,又一个母亲节到了。北川山里春光明丽,一种白色的小蝴蝶在青翠的草丛间翩翩起舞,仿佛万千飘飞的花瓣。
赵蓉忽然记起,有一年母亲节,儿子从幼儿园回来,送给她一个自己做的小手工。她已经不记得那是什么了,但儿子的爱她还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