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神话,在我的心中,那是人类远古的史诗,是每个民族永远不竭的精神源头。每当我苦闷、彷徨的时候,悲观、绝望的时候,我总是常常到神话里面寻找生命的勇气,汲取新的力量。作为一个中国人,我更喜欢本民族的神话。在我们自己的神话传说里也有慷慨激昂的叛逆者形象,如触倒不周山的共工,以乳为眼、以脐为口、断首舞干戚的刑天;有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精卫填海、夸父逐日、鲧盗息壤……他们都体现了人类最崇高的悲剧精神。
这些古老的神话自古以来就激动着我们这个民族,连不为五斗米折腰、“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隐士陶渊明,在读《山海经》时也情不自禁地写下了——“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这样的诗句。
我喜欢夸父这个形象,《山海经》里记载“夸父与日逐走,入日。渴欲得饮,饮于河渭,河渭不足,北饮大泽,未至,道渴而死。弃其杖,化为邓林。”《列子·汤问》记载“夸父不自量,欲追日影……”邓林,就是桃林。夸父逐日,渴死在路上,他的手杖化作了一片桃林。
这是多么悲怆、多么壮丽的神话!是我们的祖先在远古时代以全部生命力唱出的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一曲壮歌!他超越了整个时空,从混沌的原始社会到因特网时代,从东方到西方。茅盾说夸父是巨人族的族名,如同希腊的提坦,夸娥氏二子负山,就令人联想到希腊神话里阿忒拉斯负地而立的神话。但是我认为夸父和普罗米修斯更具有相似性。他们同样展现了人类命运的悲剧性。
每当我仰望星空,我常常会想起盗火的普罗米修斯,他被铁索绑在高加索山上的悲剧形象早已跨越了千年,我同时想起逐日的夸父,他渴死在路上乃是整个人类共同的悲剧,我由此想到了一切为追求真理而献身的人们,在火刑柱上微笑的布鲁诺、横刀对天的谭嗣同、惨死狱中的少年邹容……他们也是夸父、普罗米修斯。
英雄的神话固然激动人心,但我同样喜欢吴刚伐木和西西弗斯推石上山的神话,他们展现的是人类共同的命运。
在《淮南子》里有关嫦娥奔月的神话之后,唐代出现了吴刚在月亮中伐木的记载,“异书言月桂高五百丈,下有一人常斫之,树创随合。人姓吴名刚,西河人,学仙有过谪令伐树。”(《酉阳杂俎》)吴刚在月亮里日复一日地斫桂树,他斫一斧,树上便有了斧痕,他的斧子一离开树干,斧痕又愈合了,所以桂树永远也不可能斫倒。习惯了毛泽东“吴刚捧出桂花酒”的美丽诗句,我们很难把吴刚和这样一种无休无止的劳作联系在一起,看不到吴刚的痛苦、悲壮和坚韧。
我相信自从有人类以来,吴刚就已经在那里斫树,斫月亮上那棵高五百丈的月桂树,一直斫到了现在,而且将继续斫下去,与人类相始终。吴刚是我们的祖先,也是你,是我,是我们每个人。他不是英雄,他只是一个人。他是人,却想成仙,学仙有过因而受到惩罚。这一惩罚不是针对他个人的,而是针对全人类的。他承受着我们人类共同的命运,——宇宙无垠,我们不可能斫断时间的大树。吴刚无法创造五百丈月桂树訇然倒地的辉煌,但他一次次举起了斧子。就如西西弗斯推石上山,石头推到山上,又滚落了,又往山上推……
吴刚伐木与西西弗斯推石上山是东西方不同民族、不同文化背景下独自创造的古老神话,其内涵却是惊人的一致,那就是无法逃避的、悲欣交集的人类命运。我们的命运就是举起斧子,或推石上山,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代复一代,人类就是这样走过来的,也必将如此走下去。人毕竟无所逃于天地之间,直至天荒地老。
对人类而言,重要的不是结局,而是过程。吴刚的意义不是人类是否能最终斫倒月桂树,而是他一次次地举起了斧子,不断地举起斧子,这就是我们人类的缩命。伐木也罢,推石也罢,就是这个周而复始,似乎毫无意义的过程,但人生的全部价值恰在其中。
无论吴刚,还是西西弗斯,他们不象东方神话中开天辟地的盘古、炼石补天的女娲或者夸父,不象西方神话中的宙斯、阿波罗、普罗米修斯,他们并不是什么英雄,他们只是一个人,是人类自身命运的化身。东西方神话中所创造的这一形象竟然如此惊人的相似!其实这是人类命运的相似性,东方、西方并无什么差别,所以我们在阅读西方文学名著时也同样会为人性中的善与恶、美与丑或激动、或亢奋、或悲伤、或沉默,因为人性本来是相通的,人类的命运也是一致的。
我突然记起了这样一段话,只要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奴隶,你就有可能沦为奴隶;只要这个世界上还有奴役,那么你今天的自由也缺乏可靠的保证。地球已经变得越来越小,人类一家的观念也为愈来愈多的人所认同,大同世界难道永远只是一个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