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主义与神话狂热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2515 次 更新时间:2021-07-01 18: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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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万伟  


西奥多·达林普尔 著 吴万伟 译


受害者是现代英雄,拥有最高的道德权威:无论是什么让他成了受害者,只要受害者发表了意见,谁敢提出质疑?更不用说反对了。因此,我们带着一种敬畏和毫无批判的神情聆听受害者讲故事,即使他们在谈到抽象论述时,我们也感到害怕和敬畏。如果他们说了某些令我们感到怀疑,甚至明明知道并不真实的话,我们也不敢让他人知道我们胆敢贬低损毁这神圣的话语。若公开与受害者发生分歧,质疑其故事不容置疑的可靠性,就是在其伤口上撒盐,增加他们本来就遭受的伤害,事实上令他们再次变成受害者。普利莫·列维(Primo Levi)在从奥斯维辛集中营返回之后,难道不是有噩梦吗?有谁不相信他对自身经历或所见所闻的描述呢?就像自己的英雄主义创造了古代英雄一般,受害者被创造出来是是要减少他们的痛苦。让他们滚蛋吧!

如果成为受害者是英雄,那么容易受到伤害的脆弱性——也就是比通常人更虚弱和更容易受到伤害——也就是等待中的英雄,一个尚未封号的( avant la lettre)英雄。一个坚忍不拔的人最好是对自我并非表里如一的人,由于错误的自豪感,他不原意承认自己的脆弱性;从最坏处说,他是个残忍之人,一个隐蔽地考验自己的坚忍来拒绝脆弱性和容易受到伤害的本质的人。

在如此的文化气候下,有人原意和能够宣称受害者地位,即使他们承受的伤害不过是生而为人不可避免遭遇的不方便之一,也就没有什么好奇怪的了。就好像向上帝祈祷时,不是让我们变得更强大,而是让我们变得更脆弱。当然,心理上的脆弱性有浪漫色彩,从这个意义上说,灵魂的强大就不浪漫:这在道德上就等于浪漫诗人英年去世之前咳嗽时咳出血来的浪漫场景。除了别的东西之外,心理脆弱性给人一种立场,从此,他就可以依靠自己最喜欢的话题发言,在这个话题上,在自我的世界里,他就是世界权威。

最近,在我返回巴黎的途中,我购买和阅读了一本书,触及到人们热衷成为害者化的渴望或不惜代价地追求受害者的地位。这是我们时代的典型特征之一。该书的标题是《巴塔克兰剧院恐怖袭击谎言》,作者是亚历山大·考夫曼(Alexandre Kaufmann)。该书回顾了一位女士弗罗伦斯(Florence M)的故事(全名从来没有给出),在经过造成90人死亡和数百人受伤的剧场恐怖分子袭击之后,她宣称男友在恐怖袭击中受到严重伤害,但后来发现他只是在长时间特别照顾之后缓慢康复。她作为间接受害者成功加入到一个为此次袭击的幸存者提供相互支持的协会中,并最终在该协会中谋取一个有薪水的工作。她也宣称,在争取国家为恐怖分子和其他犯罪活动的受害者提供补偿的紧急赔偿过程中,,她已经成为袭击的直接受害者:她说她出现在巴塔克兰剧院现场,见证了袭击的画面,这使她难以入眠和集中精力等。有人相信她成功地从其故事中获得国家的三万美元补偿。最终她的阴谋暴露,她被关进了监狱。

长期以来她都是喜欢夸张的狂人,生活在摇滚音乐世界的边缘,尤其是在我看来属于音乐界久拖不结束的黑色弥撒部分。(对巴塔克兰剧院的恐怖袭击发生时,一个名叫死亡金属之鹰(the Eagles of Death Metal)的摇滚乐队正在演奏被称为“恶魔之吻”的歌曲,人们忍不住好奇该袭击是否对西方衰落的恶毒和变态评论。)

她创造了一个充满狂野幻想的世界,创造了与类似她几年前或近或远看到的人物,滚石乐队的成员,并在她自己准备的脸书网页上与他们保持通讯联系。有时候,她声称自己是犹太人,也就是说理所当然的 (ex officio)受害者。她甚至宣称曾经佩戴“大卫王之星(以色列象征)而遭到抢劫。她成功说服朋友在联系中她与她想象的对话者的对话真实存在。他们感兴趣的是这些虚构人物的故事,他们应该现在生活在洛杉矶,他们相互通讯,其中有一个爱上了她的对话者,希望开始和他、弗罗伦斯以及她同样虚构的男友一起进行跨越美国的旅行。毕竟,弗罗伦斯那受到严重伤害的男友的康复过程非常糟糕和缓慢,需要从其受伤中得到强化康复训练,她的所谓付出获得了很多同情。

弗罗伦斯(Florence M.)不是加入该协会的唯一虚假受害者,虽然她是最著名的、也是最后一个被揭露出来的骗子。虚假受害者当然有些共同点:他们比真受害者更喜欢慷慨激昂地大喊大叫,他们的故事更细腻,更有戏剧性和更丰富的细节,他们在因为所受的痛苦而寻找国家金钱赔偿和奖励方面更加前后一致和坚定不移。就弗罗伦斯的案例来说,很多真正的受害者发现她愿意倾听、安慰和指导,并为他们提供帮助,她充满同情的倾听用虚假的充斥心理学术语的呓语说话,”总在那里准备听他们说。“

但是,需要两个人才能欺骗成功,正如已经去世的扎伊尔总统蒙博托·塞塞·塞科元帅(Marshal Mobutu Sese Seko现在被成为刚果民主共和国)在说到腐败时常常说需要两个人才能腐败——他知道他说的是什么。骗人者肯定知道他的客户或主顾,正如我假设的那样,当今当我们必须称妓女为性工作者时,我们应该指明上当受骗者。他必须利用他们的欲望、虚荣、弱点和偏见。他必须依据上当受骗者修改其欺骗脚本,无论是简单的还是复杂的,因为欺骗不应该过于复杂,必要程度的复杂就好,因为每个复杂变化都可能增加暴露的风险。

有次在哥伦比亚乡下的公共汽车上,我碰见了一个专利药推销员在做药膏生意,除了安慰剂效应之外当然没有什么价值,但生意非常好。按照这位推销员的说法,人类几乎没有哪种疼痛是它不能减轻的,即便不能立刻彻底治疗的话。当我看到车上贫穷的、容易上当受骗的农民迫不及待地将辛苦赚来的小钱用于购买这些东西时,我感到难堪和羞愧。我想干预,告诉他们不要花这冤枉钱买这毫无价值的东西,但我还是忍住了。我突然想到,他们购买的不是药膏,而是希望和安慰,而这些的确值些钱的。夺走他们的希望和安慰,他们还剩下什么?毫无疑问,希望和安慰在某种意义上是虚假的,但虚假的希望难道不是我们迟早要求助的商品吗?登上公交车的专利药推销员知道,这些农民如果病了,因为种种原因不可能直接求助于合格的医生,他知道他们需要廉价的东西为其提供暂时的安慰。在某种意义上,他真是在欺骗他们,但他也在为他们提供某种需要的东西。

当然,不是所有骗子都有如此仁慈的一面。已经去世的庞氏骗局炮制者伯纳德·麦道夫(Mr Madoff )毁掉了很多人的生活,让某些人倾家荡产,陪得一塌糊涂。不过,他肯定对人性深处和心理的把握和见解非常了不起,不然怎们能成功行骗这么长久。比如,他求助于人们渴望专属和特权的欲望。不是采用小商贩通常的广告推销,任何人都能参与,他发行专属的邀请你来加入他的投资团队。这样做,他让他们觉得自己属于精英圈的成员,他们足够优秀以至于值得麦道夫先生的经济资助。通常推销员对客户充满感激,而麦道夫则将这种关系扭转过来,客户反过来要对推销员充满感激。客户把钱投出去了反而感到很荣幸。

因为麦道夫只对能够投资一大笔钱的人感兴趣,他知道他的吸引力必须高深复杂,因为拥有巨额财富的人通常都不是容易上当受骗的傻子。他的报价对于贪婪者必须足够吸引人,但又不能高得离谱让人怀疑其真实性。和哥伦比亚公交车上的专利药推销员不同,他能宣称任何受过教育的人都可能认为荒谬透顶的话而无需担心被人戳破,麦道夫先生则不得不提供一些在聪明人看来貌似有道理的东西,因而在追求利润的渴望和现实感之间保持平衡。因而,他提供的回报是10-12%的收益,这不是特别引人注目的,但是年复一年,稳定可观。若他宣称年收益率50%,他们可能就嗅到其中有猫腻;若提供的收益太少,他们可能就没有理由向他投资了。这就需要维持微妙的平衡。

弗罗伦斯知道,她的社会拥有对受害者身份的渴望和不加批评的尊重。我认为,即使没有受害者的经济奖励,她也会享受这一个角色,并发现它是值得的。因为她说她承受的痛苦,国家愿意补偿她,作为一种奖励。她的说谎癖源自一种出人头地的欲望,却没有任何了不起的才能或天赋来实现这个目标。她的教育一直很平庸(暴露她是骗子的首批警示标志之一是她和所谓的通讯者都犯下拼写错误,而且是同样的错误)。多亏了明星文化及其对人们生活的恶劣影响无处不在,现在,出人头地的欲望和不满足于个人能力和命运赋予的平凡地位可能比从前更加强烈了。如果她不是说谎成癖,她的生活可能的确很平庸乏味,而平庸乏味的生活对那些心中充满成名成家梦想的人来说是一种羞辱。但是,因为她编造神话,她能够推迟其与自身平庸性或深刻寻常性的心理约会,无论如何只要她编造的神话没有被戳穿,就可以一直表演下去。而且,麦道夫先生和弗罗伦斯是可怜之人,如果认为没有实现的人生梦想造成的痛苦生活很可怜的话。

她编造了受到严重伤害的男友,从而让自己成为对他人来说可以间接感受到的兴趣。由于受重伤的男友,她本人就成了高贵的受害者,谁敢让她走开或闭嘴?对于成为普通人,尤其是显得非常普通的处境,她拥有一种超乎预料的、甚至病态的恐惧。毫无疑问,那是吸引她到撒旦式美学的”艺术性“社会环境(我用的是描述性术语不是神学术语),其中展现主义是唯一天赋。她给自己纹身而且将头发染成粉红色。这不仅仅是年轻人的愚蠢或者孩子的叛逆期,令人窒息的反对家长的可敬性。她的青年人口味到了将近50岁时依然没有改变。她就像被困在琥珀里的昆虫一样困在粗野的青春时代,她继续维持虚无主义的丑陋口味越久,她就越没有能力从中退出,却没有意识到,在她寻求与众不同的过程中,她投身于毫无价值的东西,更糟糕的是,这种生活方式让世界变得更加丑陋。

弗罗伦斯是一个名为”日娘高中生“的法国滚石乐队的崇拜者。他们的音乐风格或喧嚣被称为(sleaze)卑劣下流。我想让读者想象一下它听起来是什么样子。你能买一件将该群体的名称写在上面的体恤衫,以圆形骷髅头作为徽章。还有一种啤酒品牌也叫这个群体的名称。这可真是糟糕到滑稽可笑的地步了。


作者简介:

西奥多·达林普尔(Theodore Dalrymple),著有《存在的恐惧:从传道书到荒谬剧场》(肯尼思·弗朗西斯(Kenneth Francis)合著)和本刊编辑的《悲伤及其他故事》。

译自:Heroism and Mythomania by Theodore Dalrymp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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