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倬云:江河入海:中国文化的双重使命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3988 次 更新时间:2009-01-07 09: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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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倬云 (进入专栏)  

《21世纪》记者 叶雨

许倬云,美国匹茨堡大学教授,台湾“中研院”院士。主要著作有《西周史》《中国古代社会史论》《汉代农业》、《中国文化与世界文化》、《许倬云观世变》、《万古江河》等。

《21世纪》:第一个问题就是您怎么看这30年中国取得的成就?

许倬云:第一是政策上放宽了对经济的管束,由中央组织发展,中央调度了配套设施,引进了技术,再加上中国廉价的劳力,促成经济上的快速发展。但我们付出的代价也非常之大,环境一塌糊涂,而且经济的起飞而并没有带来其他方面相称的成长。

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中国100多年来,因为长期受外国的欺辱,蕴积了一股气——一股中国人要摆脱被歧视的弱势地位,要在世界上争地位的气。这股气很大。

气足后面要有一个工作的动机,中国几千年来要素都是勤和俭,不怕吃亏不怕累,那工作的积极性,本来中国一直就有。中国的文化基本上属于积极的文化,跟印度的消极文化是不一样的。所以这个是中国特殊的地方。

中国的家儒家是入世的,道家有回旋的余地,这两个相配起来造成中国长久以来,保存在民间连续很久的工作态度。这一点精神使得中国人能趁势再起。

《21世纪》:您在《中国文化与世界文化》与《观世变》等书中多次提到,一个全新的、共同的人类文化体系正在形成,而且中国文化应该为之提供相当的成分。可见您对中国文化在未来世界文化中所起的作用充满了乐观和自信。但我们知道,500年以来,是西方主导的世界。而这是他们凭借军事实力和经济以及制度优越来达到的。我们中国文化要想在未来的人类文化体系中占有一席之地,我们靠什么来吸引别人?

许倬云:500年来西方的强势,有几个方面要考虑。第一个就是这西方兴起之时,正好是启蒙的时代,反天主教会,反封建制度,又是主张民权,个人自主性调动起来了。还有另外一个客观的条件,而且是不能重复的条件。就是在公元1500年左右,美洲大陆大量的金银和物产被欧洲掠夺过去了。在不到50年之内,美洲持续上千年的积累性全部被转移到了欧洲。在旧世界里面,忽然增加这么一大笔钱,而且集中在英国、西班牙手上(后来又由从西班牙、英国转移到中欧)。大量的财富集中在一个地区,造成了重商主义、资本主义,因为大量的需求造成了快速的经济增长,从而带动了工业化。再通过工业化产品向东方掠夺,于是旧大陆东方的财富,第二波流向于西欧。新大陆的全部财富和旧大陆的很多财富,是西欧发展的一个巨大动力。

而等到美国出现,又是这一大宗无比的新资源,开发的财富造成的动力,构成又一个开展的机会。个人主义的发展,加上一种无法重复的特殊机缘,使得西方突飞猛进。

像财富的积累是偶发因素,西方的发展也有其必要条件,就是释放了人的工作意愿,尊重个人的尊严。这两项加起来构成了今天的现代社会,其中表现为资本主义,现代主权国家,工业生产,等等。当然,其中最宝贵的遗产,就是科学和民主。现在,全世界都接受这个遗产,是全世界共同拥有的资源。

但西方也有其问题。比如,最近发生的经济恐慌,实际上老早就有人料到了,半个世纪前就料到了。最初料到的是德国的哲学家雅斯贝斯,他提出了枢纽时代转移的说法。1945年他就说,第一次的枢纽时代已经引发了,新的枢纽时代要在20世纪终了以后要出现。他说这中间的主要的动力在科技,可是在突破前,我们会先看到衰竭, 甚至崩溃。

这一次经济恐慌根源在哪?是资本主义本身的动力,精神依据衰亡了。韦伯认为,西欧资本主义出现,是因为有一批企业家他们有一种内在的使命感,一种内在的使命感造成一人,一个国家,一个民族, 为了显示上帝对他的选择,他要努力工作,要遵守上帝的戒律,要勤奋,不许欺骗。今天签一张支票出去,为什么你签的支票我接受,我签的支票你接受呢?就是我们彼此之间相信的,就是信用。建立一个长期共同维护的信用制度,乃是资本主义制度的基础。

如果人的信用不靠信仰,必须靠法律来管束,在一国之内可以管得住。今天是在全球化的时代,国家的法律制度管不到外国。而今全球化的经济各处乱窜的时候,企业家、银行家他们运用钱财在全世界周旋,这一次引起金融恐慌是几个大的公司,他们的主管,长期欺骗市场。虚假的信用造成了一系列的膨胀,造成了这个大气球,大泡泡,等泡泡大的撑不住时就裂开了。

这次危机,最直接冲击的就是金融领域,第二拨就是工业,经济下来以后,第三拨考验的就是国家功能,看国家能不能负担起重新分配的职能。若现代经济,现代生产和现代国家都崩溃了,那么下面何以为继,能不能在崩溃之后有一个新的突破?这个就考验我们了。

这就是为什么我对中国有期盼。中国儒家、道家都提出自我修为,不是靠神道,靠菩萨,要靠自己,要靠人自己认识自己的尊严和品行,人本身的积极性,顶天立地的人性——顶天立地就是人的属性。人也不能单单自我期许,儒家约束一己过分为我的条件就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八个大字 。有自我期许就有自信,有了“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就有节制,所以节制之下有约制,这就是很好的动力了。如果这种精神能够继续使得我们老百姓有一种自我的修养,自我的节制,这就是正好填空了没有神的约束,没有法律来管束的真空。这是我对中国人的期许。

对世界精神的空洞,我们也可以填补。但不应当是说恢复中国的光荣,我的意思是说,中国文明这一份资产,也是人类共同有的精神资产,必须重新发掘出来。我们不是讲中国的优越性,而是在其实用性,让它输送给未来的世界,作为未来突破的重要依据。所以不是乐观,而是一个慎重的任务,非常需要大家共同严肃地去做的大事。

《21世纪》:您说,中国文化具有双重使命:一方面它自身需要突破;另一方面更需要为未来的人类普世文化提供有价值的元素。自身的突破是指什么?我们可以为普世价值提供哪些元素?要完成这双重使命,我们需要做哪些努力?

许倬云:自我突破,是因为中国文化也有其自身问题,需要克服。例如,到19世纪中国文化已经僵化,即使没有外来文化的冲击,中国文化内部也必然会产生转变的要求。

另外,中国传统的一些观念在今天也需要调适。比如,最初儒家以个人为人际网络的中心,个人比群体重要。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修身是个人的,家、国、天下都是大的群体。这是一圈一圈的放大,构成一个巨大的伦理网络。但在朱子学之下,五伦变成群体压过个体,家要有孝子,国有忠臣,个人在这个要求之下压的喘不过气来。这种解释,王阳明有了修改。阳明学在几百年来的科举,不被重视。统治者希望君父合体,代表群体,代表权威。所以小我就完全被压的没有翻身的力量,人自己翻不了身就没有自尊、自重。所以,人和群体的相对关系,必须要有适当的调整。

至于中国文化对人类普世文化的贡献,刚才已经涉及。再补充一点:儒家的仁者爱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以及道家的淡泊(道家的淡泊与儒家的积极配合,使人有更好的平衡),这些观念,几千年来, 冶铸了中国人的立身处世的原则。 今天,中国人还是不知不觉地, 继承了这一文化遗产。 这些都是可以提供给世界的要素。

至于怎么做,我刚刚也讲到,就是要把曾经遗忘的精神遗产重新召回来,而且如何认识和落实到教育之中,落实到生活之中。这个突破并不容易。 官式教育没有用,也不能以灌输式的教育,强加于学生。自动自发的贯彻下去。但是千万不要有教主,有教主就完了。既不能争官学,也不能有教主。完全是自然发展,自然的流转,自然传播。

今天时机已经成熟,应该是有所作为的时候了。要把它变成明天的运动,不同地区的华人一起去做。中国这么做,外国就会慢慢学,因为全世界现在对中国都是很注意的。全世界慢慢会了解中国不是只能举办奥运,也不是只有跑得快,跳得高,中国还有一套深层的文明,也正在进行,在酝酿,也在发展。

《21世纪》:这几年传统确实有些回归,比如民间对传统就有一种热烈的拥抱,“国学热”就是其中的一个征兆。

许倬云:最近的“读经运动”,《百家讲堂》都蓬蓬勃勃,这一个现象,说明老百姓有这个需求。但非常不幸,学术界没能提供足够的优质资源,反而文化界、传播界在做这个工作,因此,提供的东西不够深入,不够广博,也不够人性化。这个要大家共同努力的。学术界应该动员起来。

在近20年来,我不辞冒昧,尽力把自己的专业工作和别人的专业工作成就,转移成一般通俗的书。我自己年岁这么大了,已不在乎名声,我在乎当时。为了当代的需求我写了一些大家能读的书。我先冲个锋,希望更多的同仁有更好的著作出来,能够填补这个缺陷。所以我借贵报的篇幅,向学术界同仁提出呼吁,我愿意抛砖引玉,希望更多人参与进来。这种事做好的话,受益的不仅是中国,而是未来的世界。

《21世纪》:您说随着经济上的全球化,文化上也出现进一步相互的融合,形成一种全人类的共同文化。但现实中我们却看到很多文明的冲突和认同危机,这个问题您怎么看呢?

许倬云:我刚在香港出了一本小书《我者与他者》,没多少天,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出的,就是讨论认同问题。我的说法是任何的认同都是小圈子的认同,逐渐逐渐,两个小圈子,三个小圈子,因为接触而融合,融合之后,本来小圈子的认同,扩大成一个大圈子认同。一步一步的扩大,到最后成为许多人的共识。所以这个认同永远不只是停滞的,认同永远是在辩证式的进展。两个不同的认同接触之后有冲突,冲突之中一定有交流,交流之后会融合,融合才能产生新的认同。所以过去的对立,可以变成现在的一致。这个变成是螺旋式的,越来越大。所以我以江河为例,小水滴变成小水,小水变成溪涧,溪涧变成河流,河流变成大江,都是从小的水流汇入大水过程中,形成新的认同。冲突在每个阶段都会产生的,冲突本身就是互相学习。所以这是一个慢慢发展的过程。但是千万要记得,认同并不是整齐划一。如果大家都做一个事情,如果全世界一个思想,一个概念,一种做法,全世界是扁平的, 也不再有差别了。我们知道,热力学讲,一定要有差异,才有流动,有流动才可以发为能量。如果没有流动就不行。如果大家都一致,也就没有了动能,世界就变成涅槃了。同中必须有异,再有可以选择的选项。他人的意见一定要听取,一定要尊重。世界发展就是小流流入大河,各种观点慢慢融合,慢慢包容。

《21世纪》:这正如您书中所讲:历史上主要的文明无次的互相借助然后产生文化之间的交换,最后你就说过去所有的文化就像小河流,最终会汇合进世界大洋。这好像象是你的一个情结,您写过一本书就叫《万古江河》。

许倬云:写这本书我是希望把引导读者进入一个包含中国,却超越中国的新的人类社会。

《21世纪》:我觉得这是一个非常美好的设想。您相信这一天真的会到来吗?

许倬云:对。但是我们理解这一天来应该是美好的时期。但这一天到来,有种种的可能性,有好的可能性,也有坏的可能性。如何建构未来的世界,需要我们共同努力。群众一定要有一个心理,不能有一个国家压抑其他,也不能又有一个书同文、车同轨。大同之中一定要有小异,有小异以后大同世界才有活力。

要出现这种情况,第一我们要肯定人的心智是应当自由的,在自由心智之下,人的脑力、心力才可以无限的发展,因为地球资源有限,人类脑矿无限。让无限脑矿发动,不能加以桎梏或者约束。建构未来新世界,最要紧是什么?人在解放中得到自由,得到自由,也对世界负起责任,这个是建构新世界最要紧的信念。

《21世纪》:最后一个问题:无论是说中国文化的自我突破,还是讲中国文化对世界文明的贡献,在这个过程中,您认为眼下最迫切的议题有哪一些?

许倬云:对中国而言,第一我们不要有狂热的自大狂,尤其不能以爱国主义、民族主义淹没了理性,这是一条。第二条我们对自然环境要有所尊重,我们扩张,经济发展太奢侈,奢侈让我们自然环境损失一大半了,我们的城市,北京和上海已经到了恐龙“巨无霸”的局面,这个巨无霸的局面将来我们要反噬的。这种做法不能再继续,要有点自我约束。当然我们希望等到大家能吃饱之后,我们有自由的生活,人类都向往四大自由:不虞匮乏、行动居住、思想言论、没有畏惧;四个自由一步步来的。

对于每个个人来说,我们要平心静气做事情。许多我们学术界同行应当想到,学术工作本身是一个志业,不是求物质的享受。以学术为志业,不能单单想升迁,想加薪。人文社会学科的同仁千万不要以为我们都可以像企业家那么有钱,我们也不必羡慕,我们有我们自己思考的天地,回旋的空间。我们该做千秋万古的大事----共同建构未来的新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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