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陷“会见门”而突然交恶的中法双方，都不愿损害“中法友谊”，或“法中友谊”，都把板子打在了总统萨科齐的屁股上，而不是法国的屁股上。看看最近几天中国和法国的几张国际政治报纸的标题就知道了：

——12月5日，中国《环球时报》头版头条通栏标题是《中国再次警告萨科齐》；

——12月6日，中国《参考消息》头版右侧栏竖排标题是《法报批萨科齐‘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12月7日，中国《参考消息》头版头条通栏标题是《萨科齐一意孤行见达—赖》；

——12月8日，中国《环球时报》头版头条通栏标题是《萨科齐挑动中法风暴》；

——12月8日，中国《参考消息》头版头条通栏标题是《萨科齐见达—赖伤人害己》；

——12月5日，法国《世界报》发表题为《萨科齐讨好俄罗斯惹恼中国》的文章，认为他在对待中国的问题上犯了“总是变来变去、反复无常”的错误；

——12月6日，法国《解放报》发表评论的标题是：《摇摆不定的小人》，说的是自己国家的总统。

别忘了，法国总统是法国选民选出来的，萨科齐会见达—赖，也是在法国舆论压力下做出的一个不得已的选择。作为民选总统，他可以不屈服世界大国的压力，但不能不屈服本国民意的压力。看上去，左右摇摆的是法国总统；实际上，左右摇摆的是法国民意。

当法国的钟摆摆向左边时，2002——2003年，前总统希拉克领导的法国信奉的是“主权理论”，反对美军以“人权旗号”进入伊拉克，而且成为当时世界上反美同盟的领袖国之一；当法国的钟摆摆向右边时，萨科齐领导的法国重新举起“人权”和“民族自决权”的旗帜，在西藏问题上再过一把领袖瘾，领导欧盟，甚至领导整个西方国家向中国说“不”。

法国想左右世界。

法国在左边，希望世界跟着它向左；法国在右边，希望世界跟着它向右。法国在历史上确实是一个左右世界的国家，大革命到拿破仑时期的法国在世界上的地位，甚至比今天的美国还高：那时，整个欧洲上层社会都以不会讲法语感到羞耻。

但是，从那以后，法国国力与自己的邻国德国相比，坐上了阿尔卑斯山南麓的雪橇，一路下滑，特别是普法战争中的惨败，深深伤害了法国民族的自豪感；两次世界大战虽然都战胜了德国，但法国人自己知道，他们如其说是战胜国，不如说是被英美拯救的国家。

法国国力日衰，但永远不衰的是法国民族的自豪感，和永远在世界颠峰上的感觉，左右着法国的就是这个感觉。正是这个感觉，使法国成了世界上最好斗的鸡蛋：专门挑世界上最大最硬的石头碰，哪个国家最牛，它就带头去碰那个国家。你美国不是牛吗？我就专跟你过不去；你中国现在好像也经常上世界各大报纸的头条，那我就碰碰你。

好在不管碰谁，法国都能找到武器，它手里至少有四件如意兵器：第一件是“人权”，第二件是“国家主权”，第三件是“民族自决权”，第四件是“一体化理论”。四件武器里，除了国家主权理论的知识产权可以注册为英国外，其余三个理论，法国都有权认为自己是首倡国家，或首倡国家之一。1776年的美国《独立宣言》，1789年的法国《人权与公民权宣言》，被认为是人权和民族自决权思想最早最权威的文献；而被称为欧盟之父的法国人让·莫内，则是功能主义一体化思想的倡导者和实践者。

有趣的是，这四件武器自相矛盾：主权理论和民族自决理论起初在同一个战壕里，反对的都是殖民统治：前者是有被殖民化危险的国家维护独立自主的理论武器，后者是已经被殖民化的民族要求独立自主的理论武器。

但是，对一个多民族国家来说，这两个理论就相互打架了：要绝对主权，就不能要这个国家里的某个民族自决；要民族自决，就要宣布人权高于主权。在科索沃和车臣问题上，法国为代表的欧洲要的是民族自决和人权；反对美国打伊拉克时，法国要的是主权绝对。现在在西藏问题上，又回到了在前南和车臣问题上的立场。

此外，主权理论与一体化理论穿的也不是一条裤子：要主权绝对，就不会有超国家一体化；要超国家一体化，主权只能相对化。

正是这些理论武器的锋芒可以指向不同方向，为法国的左右摇摆提供了方便：不论它往哪边摆，都可以义正词严，都可以当仁不让，都可以说，我们法国从来就是某个伟大政治价值的母亲和看护人。

自己认为左右逢源，在别人眼里则是左右摇摆，这就是今天的，或许还是明天的法国。

2008年12月8日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