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七月初一一大早,矿区家属院的布告栏里便贴出了迁坟通知,映照妈从早市买菜回来,就见布告栏前站满了人。灰头发的王婆颤悠悠地说:“唉,死人也不安宁啊。”食堂厨师李胖子跟着嚷嚷:“先让矿长迁他老子的坟。”王婆从人群里钻出来,看见映照妈,又嘟哝了一句:“人给砸死的,怕是骨头碎得都捡不起来了。”说罢,便一摇一晃,孤单地走开了。
迁坟通知简明扼要,口气严厉,倘若不在五十天里迁走旧坟,一律视同无主坟推平或深埋。
矿区墓地这块地盘早被市里看中了,但是前两次迁坟通知都被矿区家属视若儿戏,因为矿长的骨头比市里的通知硬多了,凭着他每年给市里上缴的利润,他就是不许市里来动他的地盘,就是不让他老子的骨骸离开这块风水宝地。
旁人议论纷纷,映照妈只是心跳,冷汗密密麻麻压在胸口,一缕晨风吹来,把她的心吹得阵阵痉挛。映照妈有些慌乱,前两次迁坟的消息只是让她头皮骤然发麻,但是这一次,她显然预感到了什么。家属区绿茵葱翠、花团锦簇,阳光在草叶间闪烁,颗颗露珠犹如粒粒宝石。露珠的光芒刺进了映照妈的眼睛,一阵晕厥涌来,她低头急匆匆向家门走去,不敢再多看一眼身旁那炫目澄莹的绿草地。
进了门,映照妈怔怔地坐在沙发上,仿佛被攫掳了魂魄,不仅忘记搁下手中的菜,更没有听见映照对她的呼唤。
映照正准备出门上班,看见妈妈这副神态,接连喊了几声,一声比一声大,直到妈妈魂不守舍的眼睛看见了她。
“映照,他们又说要迁坟了。”
“您毛毛腾腾,就为这事啊,您怕什么呢,又不是我们一家的事。”
映照甩门离去,只剩下映照妈坐在寂寥的房间里。
“到底是活人在折腾死人,还是死人在折腾活人呢?”映照妈仍旧呆坐在沙发上,反复不宁、着了魔似地绞尽脑汁。阳光在窗外晃动,一点点靠近映照妈,继而静悄悄落在了她的脚前,恰似一块树叶状的光斑,颤动着,栩栩如生。
可是映照的话更揪起了映照妈的心,这个女儿,她的眼睛多像她的爸爸啊。细长的丹凤眼,微微上扬的眼角像一根轻描淡写的线条,把每一束目光都带到了半空中,那么飘忽不定,那么戏谑无情。但是映照爸爸从前却不是这样的,就因为映照爸爸的这双眼睛,她才在两个追求者之间坚定地选择了映照爸爸。三十多年过去了,她几乎夜夜与这双眼睛相遇,几乎夜夜在梦里随着这双眼睛走进那个犹如深渊般的矿井。映照妈想起初遇映照爸爸的一刻,那一刻,映照妈觉得映照爸爸那双微微上扬的眼角温柔地抵在了她的心上,她感到了疼痛,更感到了幸福。凭着这双眼睛,映照爸爸劈开了映照妈紧锁的心,也凭着这双眼睛,映照爸爸劈开了那些储藏着煤资源的岩石层,然而,不幸的是,凭着这双眼睛的敏锐与机智,映照爸爸未能洞察觊觎他生命的厄运和死神,更未能窥透映照妈这么多年来漆黑漫漶的梦境。
“映照这丫头,她的嘴,为什么总是这样毒呢?”映照妈忍不住又一阵脊头冰凉。
“您怕什么呢?”映照出门许久了,这句话却像刺一般扎进映照妈的太阳穴。
隐约中,窗外飘来了蝉声,然而就连这蝉声,也像纷乱尖厉的荆棘,刺进了映照妈的心。
毫无办法,映照妈放弃了瞩望,她原想从映照那儿得些安慰,却不料映照的一句话更让她心慌意乱。这些年总是如此,每每她渴望映照带给她些许力量的时候,映照的一言半语总会叫她更加难堪。她不知道自己和映照之间出了什么差错,为什么这个与她相依为命的女儿,总是在她最脆弱、最可悲的时候与她相煎太急呢?旁人都说映照善气迎人、柔心弱骨,但是为什么她这个做母亲的,却很少感到女儿的温暖之心呢?这样想了一会儿,映照妈才想起放在脚边的蔬菜,她提起手袋,一步一步、缓慢地往厨房走去,经过阴凉的走廊时,她忍不住打了一个冷颤。映照妈想,这房子太静了,静得令人心寒。
映照妈在厨房忙了一阵,她埋头拣菜、剥葱、和面,却一连几次失神,不是将净菜扔进了垃圾袋,就是一气舀了整整一面盆面粉。准备好午餐用料之后,映照妈又将不锈钢水池擦得锃亮光洁,因为用力过大,铁刷子在钢面上留下了许多刮痕,后来,当她摘去手套,打量劳动成果时,连她自己也被耀眼的不锈钢水池吓了一跳。做完这一切,映照妈换了件上衣,一件黑色真丝刺绣衬衫。谁知刚刚锁了门准备出发,突然又想起了一件事。映照妈回到房间里,打开冰箱,从冷藏室里拿出两块酱好的牛肉,包在保鲜袋里,这才妥妥当当地出了门。
映照妈骑着单车走在马路上,往北大约三里地,就是矿区公墓。
马路两旁杨树参天,枝杆掩映下的林带绿草萋萋,野生苜蓿朝气蓬勃,紫色或者黄色的花朵夹杂其间,柔嫩而绚丽,仿若时光里那些一闪而逝的幸福时刻。映照妈骑得很慢,看见这些茂盛的野苜蓿,犹豫片刻,最终停了下来。
映照妈走下马路,对着一处茂密的苜蓿丛,发呆了半响,仿佛被这些烂漫的植物所震动。只有在这些自然界的生灵面前,映照妈才稍稍觉得安心。
为眼前的蓬茸所吸引,不觉中,映照妈已经蹲下了身体,让自己沉浸在这片绿茸茸的世界里。野苜蓿围在她的膝前,好似一群天真茁壮的幼儿,一时间,映照妈感动得有些手足无措,因为她忽然渴望抱住这些植物,像多年前紧紧搂着失去父亲的映照一样,又冲动地想把自己的脸贴在苜蓿之上,如同深深吻着酣睡中的映照。
映照妈抚弄着膝前的一根野苜蓿,细看之下,它的蝶形叶片有着无与伦比的精致,这种绝无仅有的外形,以及它浓郁的色泽、它强壮的生命力,都让映照妈深为感慨,她想,这些从黑暗之根出发的小生灵们,生得如此坚决、清晰,它们春花秋实,不管繁育了多少代,个体的生命仍然那么果断,没有无谓的纠缠、没有混乱、没有如她一般痛苦的心。想到这里,映照妈忍不住问出了声:“到底是哪里出错了呢?”
墓地周围的林地越来越苍郁,两株老榆树十分倔强地耸立在墓地入口处。
映照妈远远就看见了那扇隐现在枝叶下的小窗户,嵌在雪白的墙壁之内,犹如一只凹陷的黑眼睛。
墓地铁门开启前,映照妈正在停车,白房子的纱窗门便颤微微地开了一条缝。接着,守墓人乾叔拖着他的瘸腿一晃一摇地走出来。
“你来了。这么热的天。”乾叔只穿了件白色老头衫,年月有些久了,薄得能看见丝线纤维,也不干净,肩部尤其显得污黄。
“又通知迁坟了,闹心,过来看看。给兔子拔了些草。”映照妈一边说,一边从车筐里取出苜蓿,递给乾叔。
“先进屋吧。”乾叔接过苜蓿,拖着瘸腿去喂兔子。
映照妈从没见过乾叔穿背心,那只断成半截的胳膊便格外醒目,活像一根巨大的火腿肠,肉乎乎地随着乾叔脚下的节奏摇动,古怪而难看。
“草木就不像人这样难看。可是人断了四肢,若真的像树一样从一旁长出个什么,那真是太可怕了。唉,上天把人的什么都造得刚刚好,不少一个,不多一个,连命也是这样。”映照妈不敢再想乾叔的断臂残腿,仿佛她真的看见乾叔的胳膊上又长了一截吓人的小胳膊。
喂完兔子,乾叔也进了屋。映照妈坐在靠里的惟一一张沙发上,从手袋里拿出一块牛肉,而后侧过身,从一旁凌乱的桌子上拿起一只空碗,甩了甩碗里的水,把牛肉放了进去。
映照妈做着这一切的时候,乾叔站在门前,拿起一件青色衬衫,无声地穿上了。
“你没听说这事?”映照妈捋捋额前的头发。
“我前两天就知道了。他们之前来过这里几趟。”乾叔坐在映照妈对面的木床边,右臂空荡荡的袖子幽灵般飘动了几下。
“矿长也来了吗?”
“来了。市里的人走后,他蹲在他老子的坟前哭了几声。”
“这次怕是真得要迁了。”
“矿长让我清点坟的数目呢,你早做准备吧。”
乾叔说得小心翼翼,映照妈把另一块牛肉攥在手里,沉默良久,拇指在包裹着牛肉的保鲜袋上来来回回划动,保鲜袋细微的窸窣声像虫子一般爬满狭小的房间。
牛肉并不是什么救心丸,映照妈心里怦怦跳了一阵,末了,对乾叔说:
“我担心映照,怎么跟她说呢?”
“孩子大了,也会理解你的。”
“这可不好说,映照的脾气你们都不知道,她那双眼,总像是用刀剜我的心。”
“你不要太自责了,这些年,你很不容易。”
“你再想想,映照爸那天在井里吗?”
“唉,映照妈,我都已经想了一辈子了,我只听见了一些脚步声,正想回头看看来人,矿井就塌了。石头不仅砸断了我的胳膊和腿,还坏了我的脑子,因为我越来越分不清那到底是人的脚步声,还是鬼的脚步声。唉,都死了,就活了我一个。我记得那天每个人的说话声都变得很大,脚步声也特别大,我到现在还搞不懂那是为什么。我记不起更多了,也不能再想了,那些脚步声一响起来就没完,震得我脑浆子都快要出来了。”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乾叔,我该怎么办呢?”
“不然,就对映照说实话吧。”
又一阵沉默,映照妈长长地叹了口气,仍然难做决定。酱牛肉在映照妈的手里捂了过久,保鲜膜已经湿乎乎地沾上了她的手心。二人默默坐着,乾叔抽完一根纸烟,映照妈起身打算离开。
事实上,在来之前,映照妈就没抱什么希望,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个了解内情的乾叔只能这样和她坐坐,他并不能代替她承受过去和未来,以及眼下的时刻。但是显然,即便是这样坐坐,也给映照妈带去了不少安慰。三十多年来,只有与乾叔这样沉沉地坐一会儿这个愿望能够得以实现,其他的,她从来没敢奢望,所以,也就从不尝试。
映照妈走出乾叔的小屋,往映照爸的坟头走去。太阳毒辣辣的,映照妈觉得奇怪,远远近近的坟头为什么会白得发亮?乾叔一瘸一拐地跟在后面,有意拉下映照妈一段距离,像是二人之间真有什么事物阻隔着。
今天,映照妈走在前面,并未像往常一样留意乾叔的脚步声。往常,乾叔一脚轻一脚重的脚步声总让映照妈想起乾叔说的那句话:“我越来越分不清那到底是人的脚步声,还是鬼的脚步声”,因而常常会分了心,侧耳聆听身后的每一丝声音,以至于在无知无觉中放慢了脚步。有时,甚至会猛地转身,蓦地瞪着正在专心走路的乾叔。这样的事发生几次之后,乾叔显然有所感知,便不再那样紧跟着映照妈。
但是乾叔从来不会因此而躲开映照妈,事实上,每一次跟在映照妈身后,往映照爸坟墓走去的时候,乾叔都想告诉映照妈关于那天的事。在内心里,乾叔并非像他无数次说过的那样,对那天井下的事完全一无所知。他说自己一无所知,只是因为自己无法可说。那一天,虽然什么也没有看见,乾叔却感觉到了,映照爸不在那些哗啦哗啦向他走来的脚步声里。这感觉一日日强烈,从胸腔里往外冲,几欲脱身,但又总会在关键时刻悬崖勒马,仿佛有惊无险的舞台杂技。
谁曾想到,时间并不是所有痛苦的良药,乾叔就是一个实例,因为难以忍受这种无法可说,以及这种毫无期限的掩饰与隐藏,乾叔的苦恼像癌细胞一样滋长着,在一些秘密而孤独的时候,他显然有些失控了,为了释放内心的拥堵,乾叔一次次把自己的胸腔抓出道道血痕。
只有一个人能够证明,证明映照爸当天下了井,谁都没有证据反驳他。这个人就是矿长的老子。现在,矿长的老子静悄悄地躺在墓园的最里端,三十多年过去后,他的证词和他的生命一样,越来越让人感到虚幻了。
既然下了井,人就应该在井下;既然都被埋在了井下,那么就应该有被埋在井下的尸首。
可是挖了三天四夜,连矿灯的上百个大大小小的碎片都被找了出来,就是不见映照爸的尸体。第七天夜里,映照妈背着熟睡的映照砸开了矿长他老子的家门:
“我男人呢?”
“唉,徐工程师怕是找不到了。”
“他没说他要下井。他说那两个矿井问题太大,他去找你了。”
“找完我他就下井了。你这人,我给你说过多少次了。”
“你看见他下了井?”
“我没看见,他说他下井。”
“说了不一定下。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见见见,我又不是没找,你让我给你变一个人出来?你这人!”
“一个大活人没了,你是矿长,你说咋办?”
“我不知道咋办?我又不是没找。”
映照妈呜呜地哭出了声,背上的映照在她的哭声中醒来,跟着她一起哭。映照妈换手把映照抱在怀里,头埋在映照柔软凌乱的发丝中,不一会儿,放声哀嚎起来。正是凌晨时分,哀嚎声惊落了白杨林里的乌鸦,整个白杨林像被斧砍一般,噼里啪啦响成一片。
第二天,矿长的老子私下里对映照妈说:
“徐工找不到了,矿上打算追认他为烈士。”
“谁说我男人死了?你见着尸体了?”
“我们不打算找了。人没死,就不能追认为烈士,也就没有抚恤金,没有补偿。”
“我去公安局报案。老徐那天找过你,他说他要去找你。”
“公安局,公安局早就来了,所有人都问过了,除了我,没人见过徐工。矿上可怜你们母女,想帮你们。”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你们草菅人命,你把老徐还给我!”映照妈披头散发,瞪着红肿的眼睛朝矿长老子扑去。
“你这人,不知好歹,怎么像个疯子。”矿长老子表情嫌恶,一把推开映照妈,逃难一样离开了。
事实后来显然以映照妈的妥协结束了。映照爸不明不白地死了。映照妈往公安局跑断了腿,得到的却是一个质问:他如果没死,那么丢下你们母女跑哪儿去了?有这么狠心的人吗?
映照妈只好承认映照爸死了。于是,在矿长老子的安排下,映照爸被追认为烈士,并悄悄追加了抚恤金的数额。继而传出徐工找到了的消息,接着便连夜下了葬。
映照妈记得那天晚上,映照瞪着黑灵灵的大眼睛,寒凛凛地望了她一夜。从那天起,五岁的映照突然长大了。母女二人相依为命,映照妈日夜祈求,盼着映照将来能有一个幸福的家庭,但是三十多年过去,她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映照比她更不幸,不停地漂泊,不停地被男人抛弃,不停地失望,再不停地渴望。
今天,映照妈想着迁坟的事,就忘记了跟在她身后的乾叔的脚步声。空气里全是光,全是硬铮铮、明晃晃剑一样的光,光抵在她的额头,抵在她的心,抵在她的双腿上,映照妈觉得浑身都疼,也就越走越慢了。后来,就连脚下的这条弯曲细长的小径,也抵得她脚底板像扎了铁钉。映照妈知道自己病了。她已经看到了映照爸的墓碑,墓旁长着一棵清晓疏淡的柳树,树下有一些青草,还有几株野花。映照妈想,那真是个好地方,她只想躺下去,闻着四周草木的气息,彻彻底底地睡一觉。
映照妈把酱牛肉放在映照爸坟头的一个粗瓷碗里,阳光强烈得近似荒凉,映照妈只站了一小会儿,便忽冷忽热冒了一身汗,头也隐隐疼起来。映照妈抚了抚额头,觉着累乏,却又没有别的去处,便往前走了两步,来到墓旁柳树下,倚着映照爸的坟墓缓缓坐下来。
只是,一坐下,映照妈才知这地方并不像她想象的那样好,一根枯草戳了她的大腿,几块碎石子硌着她的骨头,地也有些冰凉,不时有蚱蜢、蜂子、蚂蚁这些小玩意儿打扰她的清静。不仅如此,映照妈还觉察到站在墓碑前,与坐在坟堆中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感受;站在墓碑前,她对映照爸是有话可说的,她要告诉映照爸矿区的新鲜事儿、映照的工作、家里丢失的白猫,以及她的衰老诸如此类关于活人世界的种种变化。看着这个竖在她面前的石碑,就仿佛看着一位沉默寡言的师长,而她则是一个听话顺从的学生,交上自己仔细工整的家庭作业;但此刻坐在坟堆中,半倚着映照爸的坟,她的内心已截然不同,没有墓碑挡着她和映照爸,她反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一切都太难堪了,也太难以忍受了,三十多年以来,她不知在这座空坟前说了多少话,映照不知在这座空坟前跪了多少次。时间从她的嘴边、从映照的膝下流过了多少个日日夜夜,若是有人想嘲笑她对世人、对女儿的欺瞒,这么多年过去以后,也会对此麻木不堪、无动于衷了。映照妈是想嘲笑自己,然而,每当看到不明真相的映照跪在坟前,就开始痛恨和埋怨自己。
映照妈一边想,一边揉着酸痛的太阳穴。一只黄蜂围着她叫嚷了好一会儿,映照妈挥手撵了几次,才赶走了这只惹人烦、不通人情的小生灵。
映照妈向四周望去,大大小小、高低不一的坟包围裹着她,有的坦荡荡地看着她,有的完全被前一个挡住,有的伸出半个头窥探着她,这样错落着一层层延展而去,就使她并不比一个孤单的活人更可怜,如果想到这些圆冢之下另有一个忙碌、扰嚷的世界,甚至会觉得四周也是热热闹闹的。
阳光过于强烈,事物在白光中越发地模糊了,那些目力所及的坟茔,以及坟茔上的草和破旧的纸花,都像气流一样,晃晃悠悠向上飘腾着。
“这另一个世界是怎样的?”映照妈定睛看了好一会儿,既看不出那些坟茔的表情,也想象不出那些坟茔之下的世界。她只知道一个坟茔包裹着一个躯体,就好似一个生命携带着一个魂魄,而映照爸空空如也的坟穴,显然成为这个世界议论纷纷的异数了。
“怕是死人也像活人那样说三道四。”映照妈揉搓着额头,疼痛在额头与太阳穴间滚动,像有人推着一个石磙,在她额上走来走去。
这时候,乾叔歪歪斜斜地靠近了映照爸的坟头,看见映照妈心碎地坐在坟边,忍不住开了口:
“地凉,这儿风也硬,你起来进屋坐着吧。”
“乾叔,我想起来了,我坐在这里是为了什么。”
“映照妈,为了什么?”
“活人中谁也没法告诉我映照爸去了哪里,也许这里的鬼魂能告诉我。”
“映照妈,还是起来吧,你身子弱。”
“乾叔,你是好心人,我知道你是怕真有哪个鬼魂附上我的身。”
“这种事是不好说的。”
“我倒是想呢,也许他知道映照爸的下落。如果真有鬼上了我的身,你可要帮我问问。”
乾叔一点点走近映照妈,残腿极不稳当,有一刻险些要摔倒,但最终还是依靠那棵柳树,搀起了已经神思恍惚的映照妈。
“乾叔,你晚上都听过什么声音吗?”
“不瞒你说,映照妈,夜里声音多着呢。”
“乾叔,你又要吓我了。”
“普通人是听不到的。有时候,他们闹得太凶了,我就吼一声,他们立刻就安静了。死人没有活人那么大的胆子。但是偶尔也会蹦出一个无法无天的家伙,让活人受点罪。”
“乾叔,人死了什么都没了,你是越老越迷信了。”
“你不是也希望鬼魂能告诉你点什么吗?”
“我是又信又不信,没一点盼头的时候,我真希望你说的是真的。”
“死人像是掌握了活人的很多秘密,但是他们没有语言,只能咿咿呀呀比划,所以,那些声音,即使听到了我也不知道他们指的是什么。”
“乾叔,你总能听见那些声音吗?”
“是啊,都三十多年了,从他们把我救活,我就能听见了。石头把我的脑袋砸坏了。有时候,我不想听都没办法。”
“难道你从来没听到映照爸的声音吗?”
“映照妈,你希望映照爸对你说些什么呢?”
“他一定会怪我,当年把他当作死人,不明不白地给他立了一个空坟。映照爸也许根本没死,有一天他会突然回来。”
“映照爸如果突然回来,会比死了更让你害怕和伤心。映照妈,你说呢?”
“乾叔,我心里的苦闷都不算什么,关键是眼下,要迁坟了,我没法向映照交代,人死了,得有骨头啊。”
“映照妈,还记得我给你讲过我做的那个梦吗?映照爸的坟里裂了一道深深的口子。”
“乾叔啊,你真是老糊涂了,难不成要我打开坟,对映照说,你爸从这道口子溜走了。”
“你要是觉得太难办,这也未必不是个办法。有时候,人解决不了的事,就推给鬼吧。”
“唉,我看你真是老糊涂了,映照那丫头,还能信这个?!”
白晃晃的阳光下,白晃晃的墓园小径上,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絮絮叨叨地走着。映照妈觉得双腿越来越沉重,而腰背就像锈蚀的螺栓,稍一用力就有断裂般的疼痛。
乾叔窄小凌乱的小屋格外阴凉,映照妈疲惫地坐了几分钟,便冷得打颤。
“休息一会吧,你脸色不对。”
乾叔给映照妈端了半杯水,见她气色虚弱,就上前给映照妈把了脉,接着触了触她的额角。
“你发烧了。之前自己不知道么?”
“早上起来就觉着不好,见了迁坟通知,什么都忘了。”
乾叔拿起毯子给映照妈盖上,而后从桌子的抽屉里摸索出了两瓶药。
映照妈服了药,很快就在沙发上睡着了。睡着前,她迷迷糊糊地对乾叔说:
“那些死了的兔子,你称出什么了吗?别再弄那些东西了,你的脑袋会被它们搞坏的。”
乾叔什么也没说,映照妈睡着以后,他擦了把汗,又出了门。
这个世界上,也只有映照妈能对乾叔说这句话了。大难不死的乾叔,并没有如俗语所言——必有后福。他原本是矿区医务室的一名大夫,只因那天下矿了解矿工皮肤病的由来,就为此遭了大灾。之后有人说他命大福大,有人说他生不如死,就此便慢慢疏远了这个从死地回来的活人。乾叔从旁人看他的眼神就能明白,他们害怕他,害怕他这个周游了死亡国度而后又像活人一样吃喝拉撒的废人。有时候,那些人确实打算问问他关于那个世界的事情,但是都因为内心的恐惧而无法开口。而乾叔自己,年复年、日累日,也就因为旁人的目光,真的认为自己是被鬼神触摸、并留下印迹的异常之人了。所以,当看到越来越多的亡人被埋进了矿区墓地,乾叔便请求矿长,允许他来看着这些亡灵。乾叔想,除了这些死人没把他当作怪物,让他得以清静,就只有映照妈能够体恤他了。乾叔还想,当年如果不是出现了徐工,作为矿区卫生员的映照妈八成就成了他的妻子。
过于孤寂的生活,以及对亡人世界过度的遥想,使得乾叔越来越沉迷于一些虚幻的事情,譬如映照妈在昏沉中叨念的那句话。那件事只有映照妈可以耐心地劝劝他,若是换了旁人,一定会认为他神经错乱了。因为那确实是一件普通人无法想象的事情,为了向映照妈证明人死之后并非什么都没有了,凭着他对生物能量的思考与理解,乾叔想出了一个奇怪的办法:为垂死的兔子称重,查明兔子在死亡那一刻体重出现的变化。如果得出体重减轻的结论,那就太好了,因为这样一来,就能够解释减轻的那一部分,正是从肉体中得到解脱的灵魂的重量。但是,这个不为人知的试验已经进行了将近二十年,乾叔得到了许多相同的数据,也得到了更多不相同的数据,而根据这所有的数据,乾叔想证实这一命题的希望越来越小了,不仅如此,事实反而一次次让他往这个命题的反面走去。末了,乾叔只得全凭自己的直觉,以及自己超乎寻常的听觉器官,来使自己相信另一个世界的存在。
当然,于汹涌不息的活人世界而言,乾叔的这个古怪举止根本不足为奇,事实也确实如此,他对这个虚幻世界的猜测和痴想,顶多就只对打发自己那些枯寂的时光有点儿意义。
然而,乾叔确确实实想做点什么,好帮助映照妈渡过这个难关。映照妈睡着了,眉头都蹙得那么紧呢。他守了这么多年坟,为死人种树植草、清扫庭院,和他们说话,再谅解和陪伴他们,虽然偶尔也呵斥他们几声,但那都是为了避免让他们也和活人一样不得安宁。乾叔想,他为死人做了这么多,他们也该有点良心,与他一同帮帮映照妈。
乾叔一瘸一拐上了大路,映照妈病得不轻,他得想办法通知映照。
可是直到映照急匆匆赶来接走映照妈,直到十天后矿长迁走他老子的坟,直到矿区墓地越来越多的坟被迁走,乾叔仍然一筹莫展,没想出任何可行的办法来帮助映照妈。
农历八月初一,映照妈依旧如往常,在来墓地的路边拔了些苜蓿。
“喂不了多久了,这些兔子。”乾叔接过苜蓿,边走边说。
坟地一迁,乾叔一走,这些兔子的将来也会没了下落。谁会要这些整天跟死人一起生活的兔子呢,恐怕它们的肉都让人嫌弃。映照妈了解乾叔的心思,慢吞吞接了一句:
“放了吧,再养几天就放了它们,死活看它们自个儿的造化了。”
乾叔无语。映照妈又说:
“迁坟的日子定下来了。八月十一,也就这天合适了。”
“都准备齐全了?映照那儿,你也想好了?”
“想好了,跟她直说吧,再瞒也瞒不下去了。不是什么过不去的事,这些日子我想通了,当年映照爸去的时候,那么难,不也过去了吗?跟这一辈子受的罪相比,还能难到哪个地步呢?”
“你如果觉得开口难,我去跟映照说?”
“不用了,乾叔,你去说,映照八成会认为我做了什么对不住她爸爸的事。”
两人站在屋旁的树阴下说话,四处一片栖惶,那些从前疏朗宁静的野花野草,不是被杂七杂八的脚印踩得东倒西歪,便是被零落的泥土埋得只余下半个头、或者一截身体。
“活着不安宁,死了也不安宁啊。”映照妈说罢拢了拢鬓角被风吹散的白发。
“矿上说,这里要修高速公路。”乾叔抓住在风中飘拂的那只空袖筒,利索地打了个结。
“乾叔,我们这一辈子都做了些什么呢?每一天都觉着难和漫长,可是当你熬过来了,又觉得这一生过得这么快,简直像没过一样。”
“映照妈,往后别再为难自己了,安安心心过几年吧。”
“坟地迁了,你有什么打算呢?”
“我跟死人过了这么多年,习惯了。已经托亲戚在老家找了个看坟的活儿。”
“唉,你这一走,咱们再见可能都是鬼了。”
“前夜王婆给他儿子迁坟,像是中邪了,不停数骨头,硬嚷嚷着少了一块,说是他儿子的骨头在前面跑着呢,说完拔腿就追。末了,被人按住的时候,手里真攥着块骨头。把帮忙的人都给吓跑了。”乾叔两眼失神,像是喃喃自语。
“我听说了,第二天还做了梦,梦见那些骨头像人一样在跑,太多的骨头,白花花在路上跳着跑着,路那么宽敞,黑油油的,没有尽头。骨头们跑啊跑,像是被什么人驱赶着,远处有甩鞭子的声音,像赶牲口一样地甩着。我急着想知道是谁在甩鞭子,却怎么也看不着,只见着那些白花花的骨头没命地跑,整个天底下都是那空空洞洞的骨头声。”映照妈一口气说完了这个梦,心里好受多了。
“是有人在拿鞭子赶着我们呢。”
“醒来我想,映照爸一定在那些骨头里面,我也一定在那些骨头里面,你也在那里面,矿长他老子也在里面,谁死谁活,谁好谁坏,谁苦谁甜,再也没有分别了。都是一样的命,都被鞭子赶着。”
两人说着话,不觉间天已经阴了,像是就要下雨的样子。
映照妈去映照爸坟上看了一通,扶了扶坟边被折断的青草、被踩踏的野花,又把滚落在坟前的土块清理了一番,觉得映照爸的坟还像从前一样安然无恙,便放心地骑车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