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发表在1957年6月18日上海《文汇报》上的一篇杂文,作者是上海外国语学院的教授。文章发表不久就遭到在《解放日报》任职的张春桥(化名洛雨)的批判,随之而来的反右风暴中被视为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大毒草”,为全国文化界瞩目。不久后毛泽东在一次讲话中以得胜者的口气嘲讽说:“你们上海不是有那么一个人写了一篇文章叫《乌“昼”啼》吗?……我看,那个“乌鸦”现在是很欢迎和风细雨了。现在是暴雨天,过了七月,到了八月那时候就可以和风细雨了,因为没有多少东西挖了嘛。”
这株“毒草”之所以“毒”,据说要害在于鼓吹“迅雷疾风”和“大民主”,意在煽动人们闹事、向党进攻。所谓“大民主”一词,最初出于思想界前驱李慎之先生的一次发言。时任新华社国际部副主任的李慎之,有次汇报谈话时认为,有些领导把很多注意力放在加工资分房子这类具体事务上,无休止地谈话讨论,其实这只能算是“小民主”,而对于大计方针这类“大民主”范畴的事情则很少让人讨论;鉴于苏联的教训,他建议尊重公民参政议政的权利,实行大民主(见《李慎之文集》)。毛泽东听到有关汇报后,曲解了李慎之的原意,把“大民主”一词同群众闹事等同起来,并据此批评说:我国有些人向往“大民主”,有的司局级干部竟也提倡“大民主”,他们希望我国民众也像匈牙利那样上街闹事、游行示威。
其实对于游行示威之类事件,毛泽东本人2月27日所作的关于人民内部矛盾的讲话里也是认可的。他说,群众闹事没有什么可怕,要闹就闹,还要闹个够。工人罢工,学生上街,农民打扁担,这也是克服官僚主义的补充手段。可是,言犹在耳,这番话在这篇“讲话”正式发表时都删去了,以后谁的言论和文字,凡有肯定群众闹事、凡有“大民主”之嫌的,一律视为反党反社会主义,一律以“向党进攻”治罪。宪法里写的公民的言论、出版、罢工、游行等权利,本来就是个摆设;毛的讲话也是随时可变、想变就变、说变就变的。可惜这位徐仲年教授(和许多善良的知识分子一样),对这些都信以为真,还认认真真地写文章议论了一番,这下当然没有好果子吃了。
现在我把原文照录于此。在时过半个世纪、民主潮流已磅礴全世界之际,再来品味一下文中的言论,必将有助于我们缅怀这些民主先驱敢于直言的精神,有助于大家见识当年文字狱的专横和残暴。
鸟“昼“啼 徐仲年
1、乌凤和鸣
叶元龙教授在上海市共产党宣传工作会议上,提出了“凤鸣”与“乌鸣”的问题。 “凤鸣”指的是“报喜”,“乌鸣”指的是“报忧”。叶先生劝共产党党员:凤鸣要听,乌鸣也要听;尤其不要因为不喜欢乌鸦叫,当乌鸣的时候,就一枪开去:因为一枪开去,乌鸦固然没法再鸣,可是连凤凰也吓得不敢开腔了!
我不知道从何年何月起,乌鸦变成了“不吉利”的动物。我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用过考证功夫,因此作不出结论。不过可以肯定:①乌鸦是益鸟,——向人“报喜”的喜鹊反而是害鸟;②古人以为乌鸦是能“报喜”的(可查:《乐府古题要解》中关于“乌夜啼”的解释)。
一般人以为凤凰是很美丽的鸟,其实不然!它是:“麟前鹿后,蛇颈鱼尾,龙文龟背,燕鸽鸡喙,五色备举”(《说文》),实在没有什么好看!何况还有假凤凰,为数相当的多!
因此对于凤凰和乌鸦的估价,应当辩证地看。能够乌凤和鸣,那是最好的好事!
我摹仿“乌夜啼”,作“乌昼啼”。
是否提防猎人的枪?不在考虑之内1
2、毛毛雨下个不停
和风细雨……
人民内部的矛盾不是对抗性的矛盾,因此解决人民内部矛盾的时候,用不到大张旗鼓,只须和风细雨就够了。
在原则上,这是对的。
然也要看具体情况,不该以不变应万变!
毛毛雨下个不停是有害的:下得久了,秧要烂,棉不结铃。田初湿时是软的,容水过度就会变硬。“清明时节雨纷纷”,尚且要:“路上行人欲断魂”;不幸而淫雨一年半载,老百姓就得饿死不少!
和风细雨自有他的妙处,但迅雷烈风也有扫荡阴霾之功!某些时候,错误严重,态度顽强:那就用得着迅雷烈风了;在这种情况下,和风细雨不足以息民愤!
尤其不希望对己和风细雨,对人迅雷烈风;对党外人士要求自我批评,对党内人士则要求批评别人!
我听了许多代表所反映的内容,有些事真令人发指!小民主解决小偏差,大错误就得用大民主来纠正,正如对症下药,有些病该用霸药来治。
3、敬鬼神而远之
汉语中的“敬”字很少单独用,往往用两个字,例如:“敬爱”和“敬畏”。“敬”,却又“远之”:乃是“敬畏”,决计不是“敬爱”。所谓:“鬼神”,无非是些“牛鬼蛇神”;见了牛鬼蛇神而亲之、爱之、近之者,未之有也!
共产党是无产阶级的先锋队,是人民的师友:人民对于共产党,理应敬之、爱之、近之。事实上确乎如此,人民的拥护毛主席就是最具说服力的例子。
不过……
理应相处无间的“党”与“群”,关系究竟理想不理想呢?恐怕不见得罢!且慢责备人民不肯靠扰共产党,该先检查一下有些共产党员是否想到靠拢人民?
道貌俨然,心中怀着“民的主”(不是“民主”),眼睛生在天灵盖上(不单单生在额角上而已),一副“你吃我的饭”的神气:有些共产党党员颇像阎罗殿上戴着“一见生财”的帽子的活宝;人民见了,焉得不“敬而远之”呢?
这种共产党的落后分子究属是少数。无奈人数虽少,他们所筑的墙阻塞了党和人民大众的交通!
4、马列主义并未独家经营
十月革命的炮火把马列主义带到中国来:当初的马烈主义仅仅是“地下学习”,后来有了老解放区,学习便公开了;大陆全部解放之后,学习变作人人的事。
这些史实说明了:①共产党把马列主义引进中国;②中国人通过共产党而学习马列主义,也就是向共产党学习。可是,马列主义学习在大陆解放以后就有些不同了:一方面,共产党仍旧领导政治学习;另一方面,知识分子(尤其是高级知识分子)可以直接向马列主义学习马列主义。中国共产党有革命的实践,知识分子有脑劳的习惯:在理论结合实践上,知识分子(我只指非共产党的知识分子)当然赶不上共产党;但在理论上的造就,便很难分谁高谁下了。在此情形之下,知识分子应该向共产党学习怎样理论结合实践;共产党应该向知识分子学习怎样研究分析,俾得提高理论水准。
不幸有些共产党员对于马列主义颇有“独家经理”之感!甚而有些毛头小伙子的青年团员,在这一点上,当仁不让于老头子。一脸孔的“我来教你”,甚而至于“我来教训你”,于是把鲜龙活虎、丰富多彩的马列主义变作皂隶面孔式的教条,令人望之生畏!
从旧社会来的知识分子,经过了种种运动,是惊弓之鸟,是打怕的猴子:对于马列主义,唯唯否否,不敢赞一辞。他们怕万一讲错了,小簿子记录下来将来和他算账!
共产党党员对于马列主义是否掌握得比较好呢?一般来说,是的!他们因为理论结合了革命实践,体会比较踏实,比较深刻。
共产党党员对于马列主义是否“人人”掌握得“很好”呢?我说不见得!如果果真这样的话,何必“整”什么“风”?
5、小论带坑臭
有那么一种说法:旧知识分子在旧社会里生活得久了,难免有股“带坑臭”!
话是对的。
但是有一点,我不太明白:据我所知道,共产党党员不是从太上老君的八卦炉里炼出来的,确确实实也是从旧社会中来的:那么,在他们的身上,难道就没有一丝一毫的臭气么?
有人说: “他们早就参加了革命,不论是‘地下’或‘地上’,因此他们身上的臭气早已拍掉了:这就叫做‘发展观点’!”
我回答道::“承教了!发展观点是唯物史观的基本原则。据我所了解,所谓: ‘发展’有‘纵’的发展(时间上的发展)和‘横’的发展(空间上的发展):二者缺一就不行的。‘带坑臭’这顶帽子只望旧知识分子的头上戴,而且几乎在任何运动中,对于知识分子的‘评定’,都是断章取义,不问发展,不问联系——要不然只追究‘坏的’联系,——这样就造成了:我发展,你不发展的严重偏差!于是高墙耸立起来了,呜呼!”
《1957年:乌昼啼——“鸣放”期间杂文小品文选》1998年版。
转引自刘鹤守编《时文专题汇编》(1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