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我的母系复旦大学新闻系建系九十周年。由系扩展起来的复旦大学新闻学院,不久前隆重集会,纪念九十华诞,全国兄弟院校、各大新闻媒体都有代表前来与会,回校相聚的系友就有一千多人。庆典有大型的全体会议,也有各年级相聚的分散活动;有济济一堂的主论坛,也有深入研讨各种专题的分论坛。人们共同回顾了我国这个历史悠久、享有盛誉的记者摇篮的发展历程,缅怀了陈望道、王中等历代先贤筚路蓝缕、开拓前进的精神,并就新闻教育的现状和前景进行了学术探讨。会议还举行了世界报刊展览和系史文献展览,特别是为王中教授的铜像举行了揭幕仪式。
作为五十年代毕业的系友,我和几位健在而又能够前来的同窗,相约返校赴会。看到学院的发展壮大,当然是高兴的。但是想起已故的老师和学友,抚今思昔,又是不胜感慨。特别是站在王中先生的铜像前,想起先生当年的音容笑貌,想起先生当年的谆谆教导,想起先生和我的同窗学友们的苦难遭遇,想起国事的过去和今天,不禁别有一番苦涩和忧虑。为此,谨发25年前的这篇旧文,聊为抒怀,并作纪念。】
王中先生卧病多年以后,终于离我们而去了。消息传来,心情十分悲痛。先生生前的音容笑貌、道德文章,竟在瞬间一齐浮现到了我的眼前。
王中先生在讲课(历史资料)
四十五年前我在复旦读书时,王中先生是学校党委委员、副教务长并兼新闻系主任。尽管行政工作繁忙,但他坚持在教学第一线任课。他教的“新闻学概论”,是我们最爱上的课程之一。他的讲课既有深刻的思想,又有丰富的例证,既有犀利的语言,又有形象的比喻,尽管乡音浓重,但总能使我们全神贯注,反复回味,深受启迪。当时学校政治活动很多,在这些场合他又是个充满激情的宣传家。记得1950年冬,美国的侵略战火烧到鸭绿江边,复旦校园里抗美援朝的热浪方兴未艾。就在这时,先生为全校同学作了一次纪念“一二·九”的报告。当他讲完了过去的传统和目前的时局之后,向全场抛来了一串铿锵的语句:“现在,我们可爱的祖国又一次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我们这些曾经义无反顾地奔赴疆场的‘一·二九’时代的青年,要向你们这代人挑战了,你们有没有勇气应战?有还是没有?”这番话不禁使登辉堂里一千多名中华儿女热血沸腾,同时发出了“有”的吼声。会后报名参加军事干校的人数直线上升。此情此景至今仍清晰难忘。
1953年我们班级同学毕业离校。离校前在子彬院举行的全系师生欢送会上,我受全班委托作了个告别发言,在展望未来的人生道路时,颇有一些天真而不切实际的幻想。先生在总结讲话时委婉地指出了这点,并且告诫大家说:“出了校门,前程广阔,但道路并不平坦。要有克服艰难险阻的思想准备,要能披荆斩棘开拓前进。”这些话曾经深深地印在我的心里。可惜的是,由于面对的历史积弊过于强大,我们这批同学后来谁也未能“披荆斩棘”,许多人反而被荆棘划得遍体鳞伤。但是,几十年的风雨洗礼,毕竟使我们的人生经历大为丰富,政治头脑也更加成熟了。
毕业以后,我被分配到党政机关,没能直接参加新闻工作,但是仍然保持着对所学专业的关注。1956年前后曾经去过母校,不过没能见到先生。听说他正带着一批青年教师和学生去外地报社调研,对新闻事业的改革提出了许多新的见解。1957年那股貌似和煦的暖风在神州大地吹拂的时候,听说先生遵照百家争鸣的方针在上海和北京的新闻工作座谈会上,先后陈词,坦率建言。可是没过多久,就见到报上气势汹汹的批判先生的文章,又没过多久,就听说在先生到达北京时前去迎接或看望的同学,一个个都在挨批。华夏上空顿时黑云翻滚,一片风声鹤唳。素有独立品格的葛迟胤同学认为王中先生的事情属于学术问题、不该扣政治帽子,为此竟被视为先生的“吹鼓手”和“马前卒”;为人热心的同学只因邀约在京同学去看望王中先生,竟被视为“向党进攻”的“联络员”;而我只是在党的会议上对此表示了一点不解,就被不断上纲,直至定性为“和右派一丘之貉”。……再往后,所有的老师、同学就像断了线的风筝,全都不再往来、全都杳无音信了。
直至1979年,当先生和他的学生们一起告别了漫长的恶梦之后,我带着感慨和苦涩的心情重返母校,由留校任教的夏鼎铭同学陪同前去探望先生。二十多年过去,先生苍老多了,额上的皱纹、头上的白发,记载着这些年经受的苦难和艰辛。而当年被他唤作“小鬼”的我,也已成了满脸胡楂的中年人。可是他还是一下就认出了我,谈起了我在学校时给他留下的种种印象。先生十分关心我的专业发展,并且在这方面给了我一些具体的指点和帮助。至今我还珍藏着事后他写给我的书信。
现在看来,王中先生实在是我国新闻事业改革的先驱。早在五十年代他就很重视学术上的探索和实践中的创新。当时他提出的报纸是社会需要的产物、办报要有读者观念、报纸存在两重性(意识形态属性和商品属性)等观点,就已冲破极左的教条,闪现出可贵的“思想火花”(锺沛璋语),显示了相当的远见卓识。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我们读到了他发表的《论新闻》、《论传播工具》、《论宣传》等一系列新作,更加感到鞭辟入里,耳目一新。这里包含着许多对新闻学根本问题的超越前人的见解,这些见解的真理性完全经得起实践的检验,对我国的新闻改革至今仍有指导意义。
作者(左三)和几位同班学友在王中先生铜像前(2019.11.)
作为一名新闻教育工作者,我十分珍惜先生所阐发的学术思想,尽管至今仍然有人持贬抑或保留的态度。我想,在学术问题上尽可以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但是如果谁以为只有自己才是马克思主义的真正传人、其他人的探索和研究都是离经叛道之说,那就有点像邓小平所批评的“拿大帽子吓唬人”了。只有真正贯彻解放思想、实事求是的路线,真正奉行百家争鸣、百花齐放的方针,新闻理论和新闻事业才能确实有所发展和进步。另一方面,我们也深知,科学发展的道路从来不是平坦的,为要在科学的道路上有所创新、有所前进,从来就要从事科学研究的人,具有大无畏的气概、排难而进的勇气。为了探索新闻科学的原理,推动新闻改革的前进,王中先生付出了十分沉重的代价,也表现了顽强不屈的精神。我十分敬佩先生的坚韧和无畏。我深切地感到,作为新闻工作的后来人,我们应该学习他这种坚韧无畏的探索精神,吸取并发展他的学术思想,披荆斩棘,把研究和改革推向前进。这样才算没有愧对前人,没有愧对我们的人民。
王中先生已经离我们而去了。但是,他是不会也不能被新闻界忘却的。他的精辟独到的学术思想是不能忘却的,他的无畏探索的精神是不能忘却的,他的不幸遭遇给新闻事业带来的损失、给世人留下的教训是不能忘却的。如果我们忘却了这些,随波逐流,不求进取,那么,中国的新闻科学以至整个新闻事业还能有真正的进步么?
(写于1994年冬,曾收录于2006年出版的《张允若新闻传播文集》)